第144章

  说罢他匆匆赶往正堂,远远便望到堂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居然真的是成肃。
  堂中气氛阴沉得吓人,下邳太守躲在角落里战战兢兢。杜延寿惶恐不已,寒暄的话都说不利落,心里颠三倒四地想着,好像除了行军饮酒,也没有犯什么大错。
  成肃似乎耐心听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又似乎心不在焉,在堂中来回踱步,半晌突然道:“还没准备好?”
  杜延寿悄无声息地闭了嘴,这话恐怕不是对他说的。
  只见下邳太守一个激灵,道:“就好了就好了!下官这就再去催!”
  成肃不耐烦地招了招手。
  杜延寿下意识望门外一瞥,赫然见二人从外面赶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成肃也看到那两人,神色说不出是忧是喜。
  成之染不明所以,顶着众人复杂的目光进了门,见堂内尽是成肃的心腹将佐,心头顿时浮起不祥的预感。
  她干笑一声,打破了沉默:“这是怎么了?”
  成肃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成之染望向成雍,后者张口欲言,又拧紧了眉头。
  最后何知己接话道:“杜将军离开不过十日,金陵八百里加急来报,召郡公速归。”
  成之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此急令,难道说……
  她张大了眼睛:“今上他——”
  “今上无恙,”何知己缓缓道,“江南,大事不好了。”
  成肃又一声长叹,道:“张灵佑作乱于岭南,兵分两路,各往荆州和江州去。荆州形势犹未知,可叛军接连进犯南康、庐陵、豫章,如今怕是已打到寻阳了。”
  成之染愕然,稳了稳心神道:“荆江二州各自有重兵把守,海寇虽猖獗,岂是官兵的对手?”
  何知己面色为难:“金陵路远,今上派使者来时,尚不知大军已平齐。既中道急召回师,恐怕江南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众人皆默然无语,成肃对杜延寿道:“如今这局势,你可清楚了?战俘不可再往金陵去,暂且收押于此,由郡守看管。”
  下邳太守诚惶诚恐,满口答应。
  成肃闻天子之诏便匆忙南归,此行只带了数千精锐,大军和辎重远远落在后头,由赵兹方统领着。他命何知己和沈星桥暂留下邳作为接应,便要率诸将佐回京。
  杜延寿亦随他一道,心里没底,犹豫道:“齐地刚平定,正是人心思变的时候。第下这一走,我担心——”
  成肃抬手止住他:“我已命羊粲都督诸郡,以毕渊为勃海太守,又留桓大郎为琅邪太守。况且还有何主簿。”
  杜延寿没话说了。
  成肃缓步到门口,望着外间明媚的春光,叹息一声道:“人马还等在城外,出发罢。”
  成之染一惊,连忙追问:“第下,那我呢?”
  成肃看了她一眼,目光还带着犹疑。
  徐崇朝上前道:“卑职愿随第下南下迎敌。”
  听他这么说,成肃眸光微动,道:“你二人与我一道。”
  成之染松了一口气,急匆匆赶回去收拾行装,策马赶到城外时,八千兵士都整装待发。
  成肃责备道:“你这也太慢!”
  成之染难得没与他拌嘴,悄悄跟在徐崇朝马后,低声问道:“阿兄可与二娘道别了?”
  “不曾,”徐崇朝摇头,“何主簿答应我好生照料她母子。”
  成之染不语,目光穿过乌压压一片的铁甲,眸光又暗沉了几分。
  第127章 玉碎
  这一路荷甲疾行,步骑队伍绵延不绝,只闻纷沓脚步声夹杂着战马嘶鸣。成肃神情比往日更加严肃,数日间不曾展颜,初夏的日光变得刺眼,照得沉闷的队伍愈加焦躁。
  成之染心中烦闷,恨不能单骑南归,早日到金陵才能安心。可八千精兵步行随后,即便是昼夜兼行,也比不得战马的脚力。
  大军行进数日,穿越广袤的旷野和密林,斥候来报,前方便到山阳县了。山阳为淮北重镇,越过山阳便是淮水。成肃的神色舒缓了许多,众将士也打起了精神,一鼓作气赶到山阳城外。
  山阳县令收到消息,早已等候在城下,箪食壶浆以待王师。成肃见天色已晚,而山阳小城,便号令诸军驻扎在城外休整。那县令神色拘谨,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
  成肃只觉得奇怪,起初也并未在意。县令将他一行将佐迎到城中,备好了晚宴要款待一番。成肃在县衙落座,大手一挥道:“不必了,只需些粗茶淡饭充饥。听闻如今海寇正猖獗,阁下坐镇淮上,可曾听闻金陵的消息?”
  那县令闻言变色,目光飘忽地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成肃狐疑地瞥他一眼,心中不由得机警。
  成之染上前喝道:“金陵有什么事情,难道能瞒着成大将军吗?”
  县令被她冷不丁一吼,四十多岁的人居然红了眼眶,扭头便不肯看她。
  成之染始料未及,一时间不知所措,与成肃大眼瞪小眼,旋即指着县丞道:“他既然不肯,你来说!”
  那县丞局促不安,正左右为难,忽然听县令长叹一声道:“第下,诸位将军,下官岂敢隐瞒!”
  成之染催促:“你倒是说啊!”
  县令一开口,两行清泪便掉下来。
  “南康郡公,殉国了!”
  “哐当”一声,不知谁案上杯盏落地,然而此时却无人在意。
  成之染愕然失语。
  徐崇朝身形一颤,上前道:“你说什么?”
  县令虽不识得他,但见这年轻人神情惊惋,心中又是一恸,掩面道:“镇南将军、江州刺史江公,旬日前战死于豫章,江州已沦陷……”
  成肃赫然起身,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官亦不知究竟,”县令擦了擦眼泪,道,“近日来多有江北百姓渡淮而来,县里仔细盘问才知道,南康郡公的死讯传到金陵,已引得人心惶惶。京中甚至有传言,说金陵难守,乘舆将北上。”
  徐崇朝一把推开他,摇头道:“不可能,一派胡言!南康郡公是何等人物,岂会死在一群流寇手中!”
  成之染劝道:“江州路远,战事又吃紧,其间说不定有什么讹传。一切需得回到金陵才知道。”
  她求助地望向成肃,希望对方能替她说两句。然而成肃皱紧着眉头一言不发,那神情让她心中一沉。
  诸将佐议论纷纷,大都还半信半疑,聒噪了半天,都盯着成肃拿主意。
  李临风看了成之染一眼,道:“多思无益,确是要先回金陵。”
  成肃深吸一口气,走到徐崇朝近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快马回京。”
  徐崇朝面色苍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微风阵阵,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成肃将县中官吏挥退,与诸将佐围坐商议军情,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
  春意阑珊,夜风也轻柔和缓,摇曳着树影婆娑。徐崇朝步出堂屋,背着众人迟疑而悲悯的目光沉默向前。仆役引他去往官舍,途径院中一株玉兰树下,徐崇朝静立良久,蓦然听身后有人道:“阿兄,回去罢。”
  明月皎皎,照见成之染一脸愁容。
  徐崇朝问道:“是义父让你过来的?”
  成之染闷声道:“阿父让我劝你好好歇息,明早还要赶路。若路上不耽搁,没几日便能到广陵。”
  徐崇朝低低应了一声,又陷入沉默之中,半晌缓缓道:“我已许久未见表兄了。”
  成之染细细一想,她甚或比徐崇朝更久。
  花开有时,聚散无常,人世之事,又岂能尽如人愿。
  ————
  次日临行前,成之染特意留心那玉兰,花枝春满,在日下闪闪发光。成肃留李临风统领八千步骑南归,只带了数十名心腹干将轻装上阵,纵马南行,一路快马加鞭,纵使在道旁歇息,气氛也沉重万分。
  成之染何曾如此疾驰过,她的战马不见疲态,人已颠簸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若不是见众人神色肃然,简直要吐在当场。
  一行人疾行数日,连夜间渡过淮水,又风餐露宿,衣不解带,不日便行至广陵。广陵城外江水浩荡,宛如天堑一般横断南北。江上船来船往,岸边也车马不息。成肃勒马逡巡良久,命人到岸上寻只渡船来。
  手下奉命遍寻了一圈,回来报:“船都停到苇荡里去了。那些个船家说天要起风了,不出船。”
  此时才正午,天色却昏昏沉沉。众人仰头见层云变换,知道船家所言不虚。江阔四十里,其间若赶上风吹浪打,稍有不慎一行人便要葬身鱼腹。
  成雍迟疑道:“要不再等等?”
  成肃摇了摇头,策马往江边而去。众人连忙跟在后头,一行数十人高头大马,在人群中煞是显眼,引得百姓纷纷注目。
  船家心知是笔大生意,可顾忌着风雨欲来,面色都有些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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