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女郎此言差矣,”何知己捻须说道,“城中数万人,俱是抵死不降的亡命之徒,大军终不能长居此地,一旦撤兵,如何能将这些人镇抚?为长久之计,切不可放虎归山。”
“何主簿……”成之染悚然一惊,没想到何知己竟然也赞同这么做,顿时失了几分底气,勉强道,“百姓都手无寸铁,哪里有那么穷凶极恶?数千人镇守广固城足矣!若军中无人肯留,那便让我在这里。”
成肃只把这当个笑话,见张来锡再没有言语,便挥手下了逐客令。
张来锡心有不甘,正在迟疑间,门外通传进来道:“羊令求见。”
成肃声无波澜:“让他进来。”
张来锡只好起身告退。
成肃望向成之染,后者并没有回避的自觉,只是稍退后一步,站到始终沉默无言的徐崇朝身侧。二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羊粲的身影逆光而来,显得单薄而凌乱。
他娓娓而谈,亦是为了如何处置城中军民之事,成肃对此也并不意外。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样子,成之染恍然想到,或许今早议事时,军中便已经定计,甚至已调兵遣将各自行动了。
羊粲言辞恳切,态度仍不卑不亢:“三齐沦陷于夷狄之手,至今已有百余年。大魏既无力招抚,百姓又岂能坐以待毙?依附于胡虏,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成肃反问道:“权宜之计,到兵临城下,仍不肯出降?”
“在下惭愧,既寄身于独孤氏,终究有君臣之义,”羊粲眸中似有水光闪过,沉声道,“我泰山羊氏自古为诗礼世家,纵然在下为保全身家性命而投奔阁下,家中到底还是有执拗愚忠的兄弟,为了名节而宁死不降。在下虽为其痛心,也只能无可奈何。在下向来了解愚弟的为人,他身为汉人,何尝不日夜盼着王师北伐?只是身为独孤氏之臣,许多事身不由己。城中百姓,亦是如此。”
成肃抬眼看着他,神色莫辨:“既是为了这名节,那我成全他们便是了。”
羊粲一愣神,眼见得成肃目光转冷,顿觉得颈后发凉。
“第下!”成之染喊道,“城中百姓大都是汉人,难道不是大魏的遗民?王师北伐却屠戮遗民,又是何道理!若世人知晓,又将以何等目光待我?三晋和关中的父老乡亲,哪里还敢再盼望王师!”
成肃皱眉道:“你又懂什么!”
“我不懂!”成之染气道,“张参军出身凉州,他难道不懂?他宁愿放弃赏赐的奴婢,也要向第下进言,又是为什么!”
羊粲深深望了她一眼,朝成肃郑重一拜:“请将军收回成命。”
堂中顿时又陷入沉寂。成之染掌心沁出一层薄汗,紧张地盯着成肃。
成肃忽而问徐崇朝道:“阿蛮怎么看?”
猛然被点到,徐崇朝神色微动。他目光缓缓扫过堂中,拱手道:“人命关天,不可不慎。”
成肃闻言,默然良久,沉吟道:“此事还需再议。”
听闻此言,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气,眼见得羊粲僵硬的脊背也稍稍舒缓。成肃摆摆手便要送客,成之染脚下迟疑了一瞬,思及对方对独孤灼的态度,到底没把为徐丽娘母子求情的话说出口。
她神思不属地出了门,不经意间对上徐崇朝的目光,一时间怔忪:“怎么了?”
徐崇朝欲言又止,见羊粲似有话说,便等着对方开口。
羊粲清癯的面庞愁云未散,眉间萦绕着有如实质的思虑,比往日苍老了许多。
他向二人道声谢,目光追寻着天际流云,不由得长叹一声。
成之染不好说什么。以私心而论,虽然羊粲是成肃派元破寒从洛阳请来的帮手,可一想到往日城头上慷慨陈词的羊茂,眼前这人便失了光彩。
今日这一切,到底还是各自的选择。
羊粲是何等机警之人,见成之染并无搭言的兴致,便草草与徐崇朝寒暄几句,匆匆离开了军府。
成之染心头一团乱麻,隐隐约约总感觉漏掉了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多想。徐崇朝突然说道:“元郎受了伤,你可去看过?”
成之染被他一点,先前的古怪顿时都明晰起来。今日诸将佐议事,始终未见元破寒身影。倘若他也在,岂会是张来锡独自与成肃争辩……
见她眼中有了光,徐崇朝无奈:“他伤得不轻。”
“我再去看看!”成之染皱起了眉头,要拉徐崇朝一起。
“我还有些事没办完,晚些时候再去。”
成之染挂念着元破寒的伤势,也并未在意,当下便与他道别。
徐崇朝送她出了府门,在街头矗立良久,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埋头向廷尉狱走去。
军汉罗三郎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拦住他:“郎君三思!成大将军正在气头上,这时节切莫与独孤氏再有勾连!”
徐崇朝止步,沉声道:“阿姊昨日如何恳求我,我岂能置之不理?”
罗三郎摇头:“可成大将军那边又如何交代?”
徐崇朝深吸一口气,军靴踩在冻结的泥泞里,发出沉重的咔嚓声。
“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119章 丽娘
成之染到了元破寒住处,不由得大吃一惊。稍显狭窄的屋舍中人来人往,榻侧的郎中把脉沉吟,一干军士东奔西跑,仿佛一场紧锣密鼓的战事。
元破寒手下军士认出她,忙将人请到外间,道:“参军还高烧不退。劳烦小将军在此等候。”
“高烧不退?”成之染心头一紧,“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那军士看了她一眼,答道:“参军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他刀伤未愈,每逢夜里伤口便发作,额头烫得很,到现在依旧神志不清。”
看样子伤口感染了。成之染不由得皱起眉头,当年西征庾氏时,她阴差阳错中了陈百年一箭,昏迷了三天三夜,后来听霜娘说起,那伤口溃烂得厉害,肿得如同拳头般大小,连庾载明都以为她醒不过来了。
那场病来得凶险,往后大半年她都缓不过劲儿来。而元破寒正伤在胸口,岂不是更要走一趟鬼门关?
半晌,成之染抬眸,问道:“那日追击独孤灼,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军士遵令,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那时成肃派温印虎率沈星桥和元破寒追击,两队人马相遇于城东山脚下,免不得一番血战,羊茂等一干大臣或死或伤,只剩下独孤灼力战不屈。元破寒上前与他周旋,不料对方翻脸如翻书,一刀砍过来。元破寒负伤,忍痛将独孤灼击落马下。
这军士所言与元破寒自述并无二致。
成之染暗叹,忽而看向那军士:“你是元参军的亲从?”
那军士抱拳,道:“小人是元氏的部曲,唤作张铁锤。”
河南元氏为豪强大族,手底下私兵无数,此番元破寒投奔成肃帐下,自带了八百部曲,在军中由他调遣。
不单单是他,军中凡是稍有些家世的将佐,都自带部曲出征。沈星桥和张来锡俱是如此。
成之染点点头,在屋中坐定,目光紧随着正在施针的军医,心头说不出的烦闷。众军士忙前忙后,渐次束手候在榻前,彼此观照,静默无言。屋子里一片沉寂,十数双眼睛盯着那郎中来回游走的双手。
待施完了针,军医似长舒一口气,张铁锤焦急问道:“郎中,我家参军怎样了?”
军医不搭言,目光往榻上一瞟,成之染凑上近前,只见元破寒面色虚浮,双目紧闭,眉间微蹙,似在隐忍着什么,不多时便悠悠转醒。
榻前围了一圈人,反让他局促起来。
“都看我作甚?各干各的去!”元破寒声音沙哑,有气无力道。
众人都面露喜色。
成之染从兵士手中接过药碗,亲自端上前,道:“元大将军,你可好生休养罢。”
元破寒见是她,不由得笑了声,撑起身子来,二话不说便将汤药灌下,唇角还翘着,撒漏了些许汤汁。
成之染失笑,便坐到榻侧,询问起他的伤情。元破寒似有说不完的话,虽因无力而半阖着眼眸,脸上却浮现出些许神采。
见他如此,成之染稍稍放下心来。军医无可奈何打断道:“参军重伤未愈,还是多多歇息为上。”
元破寒欲言又止,只得听从他。
成之染笑笑,不便打扰他,便叮嘱好生养伤,起身告辞了。
她回到中军大帐,步入院门时,正看到徐崇朝身影一闪而过。她并未细思,听得中堂正有人说话,便径直上前。
守门军士阻拦道:“将军有要事,女郎请回罢。”
军中毕竟不比成府,成之染也不便执拗,以免让父亲面上无光。她在庭中等了不多时,手脚都冻得冰凉,渐渐有些不耐烦,随意走动了几步,脑海中尽是徐崇朝背影,心头的疑虑更甚。半晌,她问那军士:“徐郎方才出去了?你可知他去往何处?”
那军士称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