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她们约莫二十余人,装扮各异,服饰参差,依偎着彼此瑟瑟发抖。唯有正中的女子背对众人席地而坐,饶是听到脚步声,也不曾回看一眼。
  成之染缓缓上前,视线在人群中扫过,众女慌忙避开了目光。
  “独孤灼人在何处?”
  成之染发问,嗓音还带着军中的低沉。众女都不敢作声,缩着身子往后退。
  成之染一脚踩住曳地的披帛,用刀背抵上一人下颌。那女子不得不抬起头来,待看清面前这人的模样,又是一哆嗦。
  从她的衣着来看,不过是普通宫人。成之染柔和了语气,道:“独孤灼,他现在何处?”
  “奴不知!”那宫女满是哭腔,“从今早开始,宫里便乱作一团。奴岂会知道主上的行踪!”
  “宫里其他人都在何处?”
  “人都已经跑光了……”那宫女急得掉了泪,“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抖若筛糠,再往后话也说不清了,向背对众人的女子哭诉道:“贵嫔救救奴婢罢!”
  彭鸦儿闻言一动,大步跨向居中那女子,正要伸手抓她的肩膀,殿外传来兵士的呼喊:“这里还有个小孩!”
  那女子突然扭过头来,直愣愣地盯着成之染,目光中交织着哀惧。
  “彭幢主——”成之染被她看得一怔,连忙叫住了彭鸦儿。那女子年纪二十五六,衣着华贵,眉目如画,俨然是一位明艳张扬的少妇。纵使她红肿着双眼,那目光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熟悉。
  “我再问一次,独孤灼去哪里了?”
  成之染一字一顿问道,目光紧盯着这悲戚的少妇,用力祛除心头的怪异之感。
  兵士把捉到的孩童带进了屋里,那少妇强撑的镇静荡然无存,正要站起身来,便被彭鸦儿横刀压下。
  “阿娘——”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哭的像个泪人似的,一张脸花得一塌糊涂。
  成之染向他招招手,那孩童瑟缩地退后一步,被两旁兵士硬押着向前。
  “放开他!”那少妇喊道,“独孤灼一炷香前从景春门出宫了,你们倒是去追啊!”
  成之染向兵士一示意,那孩童便被放开,抽噎着扑到他母亲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
  她没心思在这里费工夫,吩咐兵士将此处严加看守,将先前跳楼晕倒的少女也一并安置过来。
  见到那少女,殿中女眷都难掩诧异。
  “她是谁?”成之染心中一动,便问道。
  有宫人答道:“是先主之女,唤作明月。”
  成之染微微颔首,目光在那少女苍白的面容上一顿,正要去追独孤灼,门口却进来一人,长刀染血,玄甲生寒。
  “阿兄,你怎么来了?”成之染又惊又喜,见他全须全尾的,一颗心便落下来。
  “我在宫外看到张参军,听说你只带了一队兵,怎么能冒险闯进来!”
  “那又有什么……”成之染摇摇头道,“独孤灼跑了!”
  “他若是还在宫里,你这点人手又能耐他何?”
  徐崇朝话音刚落,忽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他循迹望去,登时便如雷击一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阿兄……”成之染发觉不对劲,却见徐崇朝脸上惊愕万分,而他望向的少妇亦是面色复杂,只搂着怀中孩童无语凝噎。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离奇的念头一闪而过。
  徐娴娘的面容赫然浮现在脑海,她用哀愁的语调在月下叙说,她的阿姊失散在三齐了……
  记忆中遥远的印象渐次与面前这少妇重合,成之染听到胸膛砰然有声的心跳,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阿姊……”徐崇朝颤抖着声音,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在兵士和宫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那少妇身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徐丽娘掩面而泣,扭头不再去看他。
  “这里交给我。”
  徐崇朝似是疲惫万分,周身散发着颓唐。
  成之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脑子里乱糟糟的,连忙带手下撤出殿外。寒冬的冷风一吹,她顿时清醒了许多。
  这太荒唐了。
  徐家二娘子竟成了独孤灼的嫔妃,直到城破之日还留在宫中,无论如何都很难给外人一个解释。
  纵使成肃能原谅她这番行径,诸将又会怎么看?朝臣又会怎么看?天子又会怎么看?
  她不愿再继续往下想,闷着头带兵出宫,待发觉过来,迎面险些撞上匹高头大马。
  “叫你许多声还听不到吗?”成肃高踞马上,且喜且怒道,“怎么又乱跑!”
  成之染猛然回神,惊道:“独孤灼从景春门出逃了!”
  “彭鸦儿已送信过来,温印虎带人去追了,”成肃扫了眼冷落的宫墙,道,“你率先入宫,可有何发现?”
  成之染垂眸,道:“抓到了宫内的女眷。”
  成肃似对此不甚在意,吩咐手下在宫内严加勘察,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他打马向前,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大殿前,仰首望着高台之上的巍峨殿阙。浮云蔽日,光华惨淡。群乌在宫殿上空盘旋,有一只飞落在鸱尾之上,发出呀呀的嘶哑声。
  成肃扬鞭直指道:“这莫非是昨夜飞到帐中那只?”
  众人都哄笑起来,何知己笑道:“它原来是为独孤氏报忧。”
  成之染也盯着那乌鸦,心头隐隐浮起不祥的预感。
  ————
  成肃并未在宫中久留,他安排人马驻守,便带兵出了景春门。内城中阴冷潮湿,道路泥泞,远处厮杀声仍不绝于耳,时不时看到兵士横尸街头,入目尽是萧条破败的景象。
  中军驻扎在景春门外的都尹府邸。众人进门时,正有兵士在阶前洒水,马马虎虎冲洗掉残留的血迹。
  成肃端坐于堂中,听诸将禀报军情。成之染心不在焉,眼神总往门口飘,连成肃都不由得多看她两眼。
  “徐参军人在何处?”
  成之染一愣,原来是成肃在问何知己。
  何知己解释道:“战前下官嘱托徐参军封锁府库,想来是还在宫中。”
  成肃只点了点头,便揭过这节,正与众人交谈着,从门外走进一人,竟是徐崇朝。
  他心事重重,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此时来不及多问。成肃连发了三道军令,派出精锐追击独孤灼,众人等着外面的消息,一个个坐立难安。
  独孤氏兵败如山倒,不到一个时辰便偃旗息鼓,城中的守军纷纷投降,五花大绑地被关押起来。
  庭院中隐隐聒噪,成之染悄悄退下来一看,堂外空地上乌压压一片,尽是独孤氏朝中大臣,个个锦袍玉带却灰头土脸,跪倒在阶前诚惶诚恐。
  她徐步打量了两圈,不远处又传来脚步声。老将董荣正踏进院门,身后押着三五名俘虏,兵士手中的长刀锃亮刺眼。
  成之染上前问道:“董将军抓到羊茂了吗?”
  董荣恨恨道:“那厮恐怕跟独孤灼一同逃走了!”
  成之染心中一沉,便要出门去。
  董荣道:“女郎且耐心,有沈郎和元郎在,他们跑不掉!”
  他说着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往堂中复命去了。
  成之染止不住焦躁,在庭前踱来踱去。堂中忽响起争执声,她待要入门看时,那声音又平息了。
  空气中一刹那寂静,仿佛万物静止于一隅。成之染似有所感,倚门回首,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数人翻身下马,传令小兵箭一般冲进来,高声道:“报——贼首已成擒!”
  第117章 腹心
  院中的气氛倏忽一变,跪倒的人群默默朝两边分开,垂下的头颅埋得更低。一行人徐徐入内,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成之染看到沈星桥和元破寒,不由得一愣。
  为首的温印虎步入堂中,朝成肃一拜:“启禀第下,独孤灼已带到。”
  成肃从座中站起身来。
  他身躯高大,独孤灼也不遑多让,即使双手被缚住,腰板也挺得笔直,桀骜不驯的目光直盯着成肃,半晌露出了挑衅般的笑容。
  温印虎见成肃不语,便接着说道:“独孤灼与亲从数十人突围出走,被我军追及仍不知悔改,同行的羊茂和达奚遁已死,其余人均已就地格杀。”
  此时的独孤灼,俨然已成了孤家寡人。
  成肃沉默了半晌,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沈星桥会意,向押解独孤灼的军士一摆手。
  那二人齐齐用力,往他膝弯上一踹,硬生生让他强跪在地。独孤灼挣扎不已,却被军士死死按住,只得勉强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怒火:“竖子尔敢!”
  成肃矗立在堂首,垂眸冷冷地打量他,道:“成某平生不负人。大军初到广固之时,我以王者之礼相待,是阁下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使将士殒命百姓流离,如此滔天大罪,阁下还有何话说!”
  独孤灼埋首,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我就是毁天灭地,又有何妨。”
  成肃按捺着怒气,道:“如今你不过大魏阶下之囚,死到临头却还敢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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