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他音声振振,在一片沉寂中格外刺耳。
  独孤灼略一怔愣,只觉得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复杂的神情让他一颗心直往下坠。他轻轻挣开贵嫔的手臂,也不搭言,扭头紧盯着城下。
  城外将士看见独孤灼出来,早就给成肃报了信。成肃一行登上长围时,已有军士在城下高呼劝降,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城上的守军放箭,魏军便退到射程外,跳着脚喊得更欢。成之染看不清独孤灼的面容,但城头逼仄的气氛却有如寒冰冻结。
  想来他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知道独孤灼注意不到他,封懿仍惴惴不安。他挪到成之染身边,道:“抛车已按小将军吩咐准备妥当了。”
  “那便开始罢,”成之染点头,又指着独孤灼道,“看到独孤灼没有?找个最有准数的,就冲着他砸。”
  传令官一声令下,高耸的庞然大物便轰然作响,巨物如流星般远远抛向城中。
  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城头上一阵大乱,有人高喊着“护驾”劝独孤灼回去。正手忙脚乱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逆光而来,径直奔向独孤灼。
  羊茂径直扑向独孤灼,独孤灼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回头再看那抛来的巨物,早已经七零八落,飘飞的字纸撒满了城墙。
  “这是些什么!”有人惊呼道。
  羊茂发觉不对劲,上前抓起来一看,面色顿时黑了黑。
  独孤灼心生疑虑,问道:“羊将军,这是何物?”
  “满纸妖言!”羊茂说着要将手中的字纸撕掉,却被独孤灼拦下。
  独孤灼面色沉沉,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将纸揉成了一团。
  “一张也不许捡!”他恶狠狠道,“都给我烧掉!烧掉!”
  拔略番颇有些为难:“陛下,此物大都被抛入城中,只怕百姓会……”
  “违令者,斩!”独孤灼重新回到女墙前,死死盯着长围上众星捧月般的成肃。
  成肃看了看成之染,不动声色道:“对独孤灼这种人,劝降书又有什么用?”
  成之染不服气道:“我岂是劝降他一人?城中百姓并不都像他一般顽固。”
  “百姓?”成肃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
  成之染不语,半晌道:“独孤灼是不是有话要说?”
  独孤灼仍伫立城头,冷冷地看着这边。
  “阿蛮,”成肃唤徐崇朝道,“你过去看看。”
  成之染讶然:“第下!”
  虽然徐崇朝与独孤灼旧时相识,可两军阵前,若对方翻脸不认人,岂不是他置于险地?
  徐崇朝坦然领命,便要沿着长长的藤梯往下爬。
  成之染连忙拦住他:“独孤灼如此好面子,若见了故人,只怕会恼羞成怒。徐郎若去了,反不是好事。”
  趁徐崇朝一愣神,她已翻身把住了藤梯,朝成肃喊道:“第下,我愿代徐郎前去!”
  徐崇朝正要拦她,被她闪身躲过去,泥鳅一样沿着藤梯滑到了滩涂上,气得成肃探头指着她,恨恨一顿足。
  成之染假装没看见,朝城楼望了一眼,正对上独孤灼的目光。她缓缓向前,只见独孤灼抬起手,城上的兵士便收了弓箭,注视着她走到城楼下。
  独孤灼问道:“来者何人?”
  成之染仰头答道:“无名之辈。”
  独孤灼嗤笑一声:“你那帮贪生畏死之徒,竟无一人敢上前来吗?”
  “他们手上带了血,怕阁下见到不喜。”
  独孤灼大笑:“军中竟还有未曾染血的兵士!”
  他满是嘲弄的语气,成之染却不生气,依旧慢条斯理道:“我军兵强马壮,有本事的兵士多得是,还轮不到我上场。”
  独孤灼收敛了笑意,不再与她废话,道:“成肃让你来说什么?”
  “自围城至今,已有半年多。阁下独守穷城,将士凋敝,百姓困苦。慕容氏隔岸观火,宇文氏自顾不暇,更无旁人能前来相助。这一切阁下心里都清楚。天命如此,何必强求?”
  独孤灼不语,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半晌道:“成败固不由人。”
  成之染心头一沉,忽见对方抽出一支利箭,厉声道:“我贵为天子,又岂是苟且偷生之辈!若生退志,有如此箭!”
  说罢,那利箭喀嚓一声从中折断。独孤灼狠狠将断箭掷下城楼,啪地一下落在成之染脚下。
  成之染默然良久,将断箭拾起,抬头已不见独孤灼的身影。
  她沿着原路返回,众人齐齐涌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成之染取出断箭,众人便都沉默了。
  成肃见状便回到大帐,诸将佐一声不吭地跟上,唯有桓不疑叹道:“这逆贼好生倔强,如此境地还不肯投降!”
  “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成肃负手站在舆图前,回身道,“即日起整顿人马,待月圆之后攻城。”
  他开始调兵遣将。众将佐一听又来了精神,忙不迭领命下去。成之染站在角落里,手里还攥着那断箭,一时间五味杂陈。
  元破寒悄悄靠过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独孤灼倒是有骨气。”
  “正因如此,我竟为他可惜。”成之染摇头。
  第115章 鸦儿
  魏军计划攻城的日子,正是上元节。一轮明月硕大如圆盘,起初只低低地挂在树梢,升到中天时,营中忽起了一阵骚乱。
  成之染望月思乡,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早早便睡下,中夜却有铁马冰河入梦而来。待冲出营帐一看,东边正火光冲天,叫喊声乱作一团。
  “有敌军袭营!”飞奔而过的小兵喊道。
  成肃已披挂整齐,胯-下乌骓马打着响鼻。成之染慌忙穿戴了,提刀紧跟在成肃马后。
  有小兵回来报道:“桓参军营中走水了!”
  桓不疑驻扎在城东,最靠近五龙水口,因山石壅塞河道,并不易人马通行。
  一行人迎着火光浩浩荡荡赶到,大小将士正忙着灭火。桓不疑灰头土脸地大跨步走来,道:“卑职无能,没想到贼军竟钻地洞过来!幸好被我军及时发现,杀了一百多,抓了一百多,剩下的放了把火就跑了。”
  成肃道:“地洞在何处?”
  桓不疑引他一行到洞口。那洞口约莫三尺宽,正位于长围底部,被灌木丛遮掩着,如水月色下黑漆漆一片,内里却看不分明。
  成肃与桓不疑对视一眼,桓不疑心领神会道:“他一击不中,其他人已撤回到城中,另一头也已堵死了。”
  “封上罢,”成肃若有所思道,“是谁想出来这种歪门邪道?”
  桓不疑答道:“卑职已问过俘虏,说是达奚遁指使的。”
  何知己笑道:“看来独孤灼当真是技穷了。”
  成肃望着绵延不绝的长围,沉吟道:“明日便推土填沟,将城外荡平。攻城器械安置于军后,一切依计而行。”
  当初修筑长围时兴师动众,如今要荡平也并非易事。军士们紧锣密鼓地忙活了七日,才终于大功告成。成之染暗自心惊,因长围之内河水漫溢,厚厚的淤泥已高出平地半尺有余,寒冬时节积水退去后,露出一大片斑驳泥泞的滩涂。
  没了长围的阻挡,众军望向内城的目光便愈加热切。城头的守备也愈加森严,兵士日夜把守,隔着宽阔的冰面两相对峙。
  推倒了长围,成肃却似乎并不急着攻城。成之染每日到帐中听令,迟迟听不到发兵的命令。将佐中也有人等不及了,按捺不住问起来,成肃只吩咐稍安勿躁。
  如此又过了几日,天际的月牙也隐去了。成之染傍晚时巡营回来,冷不丁见到碗里多放了二两干粮。
  她心中一动,问道:“明日要攻城了吗?”
  元破寒坐在火堆旁,仰头笑嘻嘻答道:“每临大事,需有静气。”
  成之染大喜,饭也顾不上吃,扭头便往大帐去。
  元破寒跟在后面喊道:“中军正在议事!”
  成之染向来不管这些,大大咧咧地进了帐,迎头便扑来个黑影。她惊得抬手一挡,将那物击落在地。待定睛看时,竟是一只大乌鸦。
  立马有兵士将乌鸦捉住,一条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诸将佐都围上来,正中的成肃面无表情。成之染看出,他分明是不高兴。
  成之染干笑一声:“这是怎么了?”
  桓不疑解释道:“方才正商议军情,这畜生便撞进来,可把人吓了一跳。”他笑了两声,奈何众人皱着眉,没什么反应。
  乌鸦是不祥之兆,明日大军便攻城,这岂不是说……
  成之染见他们忧心忡忡,忽觉得好笑,便对桓不疑笑道:“如此可是吉兆啊!”
  此言一出,连成肃都抬眼看她。
  桓不疑一愣:“此话怎讲?”
  “参军莫不是忘了,独孤氏尚玄?”成之染指着那乌鸦道,“乌鸦飞进来,不就是胡人向我军投降?这岂不是大吉的征兆?”
  桓不疑闻言大笑,众人也哄笑起来。成肃面色和缓了许多,瞥她一眼道:“巧言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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