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他们齐齐跪下来行礼,自报家门,都是独孤灼朝廷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成之染暗自思忖,大军将内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齐军在城头也严防死守,想出城并非易事。看他们模样,必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成肃让他们入座,为首的高琰千恩万谢,旋即站起身,口若悬河地痛斥独孤氏之残暴,他们身为汉人,如何在胡虏淫威下委曲求全,如何日夜翘首以待王师。堂堂尚书,年纪与成肃差不多,一番陈词之后竟涕泗横流。
  王恕只淡淡打量他们,半晌垂眸,掩去眸中复杂神色。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勃海高氏的门楣举世皆知,并不比他琅邪王氏差到哪里去。若今日不是王师北伐,而是胡虏铁骑踏破江南,王氏是否也会如高氏一般落魄至此?
  而这些宛转心思,出身寒庶的成肃一干人等,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
  一时间,他竟对堂下众人多了几分怜悯。
  成肃对降将向来是宽大为怀,见对方费尽心思来投降,自不会再加苛责。又问问王恕,似乎也没什么意见,于是他拊掌发令,将高琰兄弟收在帐下参赞军事,其余人等好生安置在大城。
  正是三伏天,高琰出了一身冷汗,后背都湿透了,此时才松了一口气。
  成肃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们一番,话锋一转,便开始打听内城的情形。
  独孤灼不听独孤珪之计,打定主意要婴城固守,还派尚书令泰山羊粲到关中请救兵。不过关中毕竟路途遥远,羊粲至今还音讯全无。朝廷中人心浮动,若廷议时没看到熟悉的面孔,那便是人已经逃了。
  成肃知道他这话不假。数月来军中抓到不少逃出重围的官宦人家,他们本就是郡中豪强大族,从来都不缺良田美池金珠僮仆,回到乡里做个富家翁,总胜过在小朝廷中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成之染虽盼着独孤氏不战而降,但当真面对来降的贰臣人物时,却又对他们保全门户的私心止不住别扭。她毕竟年轻,表面上的涵养比不得成肃,听着听着便眉头微皱,生出嫌恶来。
  高琰早看到这年轻人站在成肃身旁,举止神态丝毫不拘谨,似乎颇有些身份。见对方神色微冷,他不由得暗中斟酌着,生怕哪句话说错。
  在他们说话间隙,成之染冷不丁开口道:“高尚书执掌五兵,想必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胸中自有百万兵。”
  成肃虽有些意外,却并未打断她。王恕更不会对此置喙。高琰见这般情形,心中更惊疑不定,面上仍笑道:“将军谬赞,下官不过适逢其会,适逢其会。”
  “高尚书自谦过甚,”成之染也笑了笑,“在下久仰大名,今日相见自是难得。高尚书久在城中,相必对城池攻守之策颇有见解,可否指点一二?”
  高琰暗自松了一口气,道:“诸位将军在上,下官岂敢班门弄斧?”
  成肃竟沉沉一笑:“高尚书客气,但说无妨。”
  既是成肃发了话,高琰再没有推辞的道理,正色道:“广固城倚仗山水之势,向来易守难攻。如今围高三丈穿堑三层,又塞五龙水口倒逼河水,内城唯有困守而已。然而若单凭围城之计,此战恐怕要旷日持久,迟则生变,后患无穷。”
  “哦?”成之染挑了挑眉,“不知高尚书有何妙策?”
  “不敢称妙策,只是需得有攻城的法子,”见对方目光探究地打量他,高琰不由得笑道,“下官知道一个人,平日里对攻城器具颇有研究。”
  “谁?”
  “都官尚书,勃海封懿,”高琰道,“其人有巧思,又常年浸淫此道。下官往日曾见他手稿,着实是巧夺天工。若让他监造攻城器械,广固城指日可破。”
  成之染半信半疑:“那此人现在何处?”
  高琰道:“他两个月前去关中请救兵,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成肃摩挲着帐中几案,沉吟道:“能得高尚书青眼,想必此人颇有些真才实学。”
  他吩咐桓不疑道:“立刻发令郡县严加搜查,如有活捉封懿者,赏黄金百两。”
  高琰供出了封懿,眼见得那年轻人脸色舒缓了许多。待一番酬答后退下,他悄声向桓不疑打听那郎君的底细。
  桓不疑并不隐瞒,道:“哪里是郎君?那可是成大将军的女郎。”
  高琰讶异道:“女子亦可随军吗?”
  桓不疑笑道:“成大将军的女郎,那能一样吗?”
  第109章 巡城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悬赏封懿的命令发出去半月有余,泰山郡守便将三五人押解到广固。据说这几人途径泰山郡时形迹可疑,被守城的将士盘问,支支吾吾说不出缘由,强行查验了身份文书,才发现为首那人竟然是都官尚书封懿。
  郡守自不敢怠慢,连夜将人运送到广固。成之染入帐时一眼便看到下首跪了几个人,个个都垂首不语,连目光都不敢乱飘。
  成肃还未到,成之染仔细打量这几人,因他们刻意掩饰了服色,一时竟难以将那位都官尚书分辨出来。
  “哪个是封懿?”她径直问道。
  中间低着头的中年人一哆嗦,循声迅速看了她一眼。只见面前这戎装少年身姿英挺,面容秀美,一双凤目正炯炯有神地打量他。他悚然一惊,声音也有些瑟缩:“在下、在下便是。”
  成之染不由得大失所望。面前这人本生得眉目和顺,可此时一脸惊惧,紧张得话都结结巴巴,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这可不是她心目中想象的模样。
  “怎么就这几个人回来?”成之染在他面前止步,似笑非笑道,“看来宇文氏还不够义气,龟缩在关中不肯出头。封尚书,你回去可怎么跟独孤灼交代?”
  封懿下意识一退,脸色也有些发白:“周主、周主已许诺发兵,大军就在后边……”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成之染冷笑一声,“一兵一卒都没带回来,谁相信你的鬼话?可别说什么大军调动耗费时日,我听说宇文氏跟徒何氏正打得热火朝天,军中机警着呢,若是有意派军来,动动手指便派了。可惜啊,他还是胆小。”
  封懿哑口无言,也摸不清面前之人的身份,想分辩又觉得底气不足,正急得满头大汗,忽听身后一道深沉的声音:“莫要胡闹。”
  成肃大踏步进来,见封懿一行拜服在地,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目光向身后一瞥:“还不快看座?”
  他亲手将封懿迎到上座,对方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一时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无论如何也不肯落座。
  “在下戴罪之身,如何承受得起——”
  “封尚书,”成肃不由分说,硬让他坐了,安抚道,“成某久仰阁下大名,贸然拦下也并无为难之意,阁下可莫要客气。”
  眼前这人果然是攻城略地的南军统帅。封懿惊异之余,见他语气中并无恶意,心里便七上八下。
  “在下惭愧,在下惭愧……”他咽了咽口水,识趣地闭了嘴。
  成肃安抚他一番,道:“成某久闻阁下鬼斧神工,今日贸然叨扰,是因大军有几样东西,正想请阁下参谋参谋。”
  封懿一听自己这条命还有用,气血渐渐回到了脸上:“在下虽半生蹉跎,只懂得些奇技淫巧。若能为将军献犬马之劳,固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成之染听他二人交谈,见封懿这么快改弦更张,顿时觉得没意思,索性退下堂。
  徐崇朝正与元破寒守在门口,见她出来了,语气颇有些无奈:“方才将军还没到,你怎么自己进去了?”
  成之染理直气壮:“我得替主帅把把关,相看相看这封尚书是何等人物。”
  徐崇朝问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成之染轻哼一声:“早知道是个软骨头,也不需我费这番口舌。”
  方才堂中的交谈,徐崇朝隐约听了个大概,摇头道:“哪有你这么劝人的?”
  元破寒反而一笑,道:“这叫做一唱一和,软硬兼施。成大将军不便说的话,由女郎来说,岂不是正好?”
  几人在帐外说话,不一会儿封懿又出来,一眼见到成之染在门口,神色便有些不自在。
  桓不疑尾随其后,伸手道:“封尚书,请。”
  成之染好奇,又不便多问,紧跟着他们一路到护城河畔。众人登上高大的长围,沿着桥板走到最内侧一圈。脚下浊水漫溢于城周,入目皆一片泽国水乡。
  封懿的小腿瑟瑟发抖,逐渐挪不动脚步。
  桓不疑笑道:“封尚书,这长围结实得很,行车都不成问题。”
  封懿的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战车,神色便有些犹疑。
  “封尚书,快请罢!”桓不疑催促道。
  成之染越发好奇,偏生又不是询问的时机。只见封懿磨磨蹭蹭地登上车,扶着车栏站定了,便听到桓不疑扯着嗓子朝着内城大喊:“里边的人都听着,都官尚书封懿在此!他可有好消息带回来!”
  封懿不由得赧然,然而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喊道:“封某从长安回来,宇文盛大败于徒何乌维,人已经死了,不会派救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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