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
  成肃将成之染送入幼军,还编到徐崇朝队里,自是有让他照看的意思。徐崇朝知道她好面子,带个话都得摸黑过来。
  “不需要,我可好着呢!”成之染第一天入营,还在兴奋着,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可身不由己,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作响。
  徐崇朝无奈:“还硬撑什么,快去吃饭罢。再晚了,灶头都凉了。”
  成之染颈上清凉,心里也痛快了许多,便不再委屈自己,唱着小曲出门了。
  徐崇朝在门口伫立良久,抬头正望见一弯残月,低低地挂在柳梢头。营房中陆续热闹起来,饱饭的军士三五成群归来,他走动两步,便汇入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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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肃从军十五年,从一介小卒摸爬滚打到一军统帅,个中劳苦,冷暖自知。幼军虽是群少年,他却特意选了些狠厉严苛的教头,便是要荡涤这群游侠孤儿的浮躁之气,练就一大批劲卒。勤苦操练,加之教头摧折,他料想成之染是吃不了这个气的,或许头一日还咬牙挨过,不出两三天就要吵着回家。这样一来,就算她以后又心血来潮,也没脸再提。
  可成肃没想到,他一连十日没有收到女儿叫苦的消息,几次想找徐崇朝打探,又生生坐回了榻上。
  何知己身为军府主簿,平日里时常随成肃待在书斋,见他这坐卧不安的模样,心下便猜到了三分,手捻着长须笑而不语。
  他这个主君,在选将用人上颇有见地,却反而看不透自己的女儿。
  何知己清了清喉咙,见成肃投来了目光,于是开口道:“明公,对先前日蚀之事,汝南王声称是因为断绝了庾氏根脉,故而上天变色,以示惩戒。下官以为,庾载道之死,虽起因在于明公府将,但株连甚广,南康郡公难辞其咎。因此汝南王此举,恐怕也并非针对明公。”
  南康郡公,便是江岚了。
  成肃瞥了他一眼,沉吟道:“汝南王年事已高,垂老之际难免顾惜旧恩。他与庾昌若兄弟相交半生,如今见庾氏沦落至此,忧愤难平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万不该借题发挥,对朝政妄加指责。”
  平定庾氏逆党,是宣武军在朝中立足之基,由不得半点质疑。
  何知己自然明白这道理。顿时有人将矛头指向成肃。
  成肃接着道:“当初宗达被杀,朝中议论纷纷。正是汝南王极力举荐濮阳王为益州刺史率军出征。如今足可见濮阳王难当大任,损兵折将不说,还打击了士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汝南王还想逃脱罪责不成?”
  何知己见成肃心中有了计较,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问道:“那明公意下如何?”
  成肃端坐于堂首,沉沉双眸中闪过一丝果决:“当年庾昌若平蜀,至今恰是一甲子。时也,命也!汝南王还心系庾氏往日的辉煌,如今却举荐了庸人,连蜀地都拿不下,平白令将士蒙羞。你便修书指斥他画虎不成反类犬,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以日蚀之兆警示他,他却冥顽不灵,胡乱攀咬。我看他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凉风袭来,吹动斋中帘栊,珠玉叮当作响,打破了屋内静寂。何知己拱手称是:“下官这就去起草。”
  “主簿莫着急,”成肃抬手止住他,语气也舒缓了许多,“再有十日,便到了我那不肖女休沐的时候。本想让她吃个苦头,谁想到至今没服软。与军中男子朝夕相处,同吃同住,传出去便毁了女儿家清誉。她若执意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这才刚开头,做父亲的便等不及了。
  何知己暗笑。成大将军在朝中杀伐决断,却对这长女束手无策,不知是谁之福祸。
  他只得劝道:“明公的女郎,有谁敢评头论足?既然是女郎心甘情愿,管束得紧了,反倒令父女生分。若女郎果真是可造之才,未必不是家中的幸事。”
  成肃不由得怅然:“让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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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之染在幼军操练了二十日,才灰头土脑地回到成府。她悄悄数算,待升到幢主的位置,便能与徐崇朝一样,每隔五日可休沐一次。
  成肃细细打量她,感慨道:“又瘦了。”
  徐崇朝笑道:“狸奴胃口好着呢,同伍的兵士都不如她吃得多。”
  成之染气恼:“你竟暗中窥视我!”
  这本就是成肃的指示。他连忙打断,问道:“往后还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成之染切齿道,“我定要打遍千人无敌手!”
  与同龄的少年相比,她毕竟身量瘦小,力气也差些。念在她新兵的份上,军中比武只参加了一次,饶是对方手下留情,她还是挨了不少打。
  与她比武的石阿牛远在大营,清白日光下打了个喷嚏,一脸的莫名其妙。
  成肃愈加发愁了。
  成之染故意不去看他的脸色,吃饱喝足收拾妥帖了,便风风火火闯进了书斋。
  这一招打得成肃猝不及防,本以为她还在后宅休息,一时间来不及收拾几案。
  成之染眼尖,一下便看到案上明黄的诏书,不由得眼前一亮:“是今上又来了旨意吗?”
  成肃顿了顿,并没有否认。
  成之染凑过来细看,读了读文字竟有些糊涂,又见成肃面不改色的样子,更加疑惑了:“今上这是在说什么?写了这么多,就为了夸赞阿父平定庾氏的功劳?”
  成肃反问道:“这有何不可?”
  皇帝哪有这么闲。成之染腹诽,嘴上便说道:“平白无故写这个作甚?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父可得留个心。”
  成肃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成之染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回到了住处,却见徐崇朝在门口逡巡。
  “你来的正好!”她请徐崇朝进了屋,询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府中可有大事发生?”
  她每日在营中打转,徐崇朝则回来得更频繁。况且成肃器重他,有什么事情总不会瞒着。
  “府中没什么大事,”徐崇朝答道,“不过朝中有件事,算不得大事,但也不小了。”
  他字斟句酌,无意绕弯子,在成之染听来却是在卖关子,便不耐烦道:“你直说便是。”
  “今上的叔祖,从前摄政的汝南王,你还记得吗?”徐崇朝见她点点头,于是接着道,“数日前他自杀了。”
  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这么想不开?成之染怪道:“这又是为何?”
  徐崇朝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成之染对这老王爷所知甚少,思前想后也捉摸不透。她脑海中倏忽闪过书斋案上的诏书,那一抹明黄格外刺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诏书与汝南王之死,冥冥之中有些许关联。
  成之染背后一阵寒凉,侧首一看,坐榻旁小轩窗正开着,溽暑淡退的秋风乘隙而入,夹带着丝丝凉意。
  她伸手放下窗子,突然想起徐崇朝先前等在门口,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
  徐崇朝被她问到,神色稍有些不自在,道:“前几日军中比武,我看到你摔伤了,如今可还好一些?”
  成之染赤手入军营,受了伤才后悔包袱空空,好在有徐崇朝一直接济些伤药,才不至于始终硬抗着伤痛。
  他素来是个有主意的,那件事……他或许应当有办法罢。
  第91章 益州
  成之染犹豫不决地望着徐崇朝,把对方看得如坐针毡。
  徐崇朝问道:“到底怎么了?”
  成之染瞄了一眼,见丫鬟都守在门口,于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耳语一番。
  徐崇朝听她说完,神色便有些诡异,道:“一直都不见好吗?”
  成之染连忙比了个嘘声:“当心被她们听到,问起来又是麻烦。我已仔细包扎了,可这几日还断断续续……”
  徐崇朝略一思索:“你说的伤口……疼吗?”
  成之染轻轻摩挲着衣带,摇头道:“没感觉,但腰腹有些酸胀。”
  她认真看着徐崇朝,对方眼神却有些躲闪,连耳朵都泛着红。
  半晌,徐崇朝讷讷道:“狸奴,你……没事的。阿喜她们有法子,我恐怕帮不了什么忙。”
  成之染疑惑不解,焦急道:“若她们告诉我阿父——”
  徐崇朝倏忽站起身,垂眸道:“义父即便知道了,也没有关系。”
  成之染无语,眼见他忙不迭地告辞,心下便有些迟疑。她呆坐半晌,到底还是唤来了阿喜,又细细叙说一番。
  阿喜起初还提心吊胆,听到最后竟笑了:“奴婢猜,女郎是来月事了!”
  成之染还有些怔愣,阿喜便含笑解说一番,引得她涨红了脸。
  阿喜自不敢调笑女郎,唤贴身侍女进屋来收拾。
  成之染一整天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入夜后坐在榻上,才想起让丫鬟守口如瓶。
  可惜这话说晚了,阿喜早已禀告了温老夫人。
  难怪晚膳时祖母看她的目光慈善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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