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杨大奎不语,一刀砍过来。成肃也不含糊,二人短兵相接,你来我往地缠斗起来。
曹方遂和常宁斩杀了刺客,径自挥刀来解围。杨大奎卖个破绽,抽身跳出了圈外。
成肃赶上去,却听成之染大喊:“阿父当心!”
杨大奎回身一刀砍下,眼看就要落到成肃身上,他忽然肋下剧痛,周身气力也陡然一泄。
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肋下,握刀的双手纤细却有力,而这双手的主人,正惊惧不定地望着他。
成之染握着刀柄,咬牙将利刃拔出。
汩汩鲜血染红了衣衫。
杨大奎乱了心神,顾不得成肃这边,夺门而出,一把拽过成肃的枣红马,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军士一股脑往外追,成肃捂着伤口站起来,用力打了个呼哨。
枣红马听到主人的招呼,掉转头便往回跑,任杨大奎怎么拉都拉不住。
眼见众军士围上来,杨大奎恨恨地跳下马,刚刚转过身,便听到利箭破空之声。
箭镞深深刺入血肉,他整个的身体僵住,不可思议地回过头,便张大双眼倒下去,面颊扭曲成可怖的神色,嗬嗬地发不出声音。
成之染站在院门外,目光紧随着对方垂落于地,松开了手中的弓矢。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杨大奎团团围住,解送到成肃面前。
成肃扫了眼对方强忍剧痛的模样,抬腿便踹在他胸口。
“请阿父息怒,”徐崇朝生怕他牵动伤口,连忙道,“留他这活口,用处可大着。”
成肃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地审!”
杨大奎只咬牙等着他,被拖下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众军士在院中搬运尸体,成之染站在满目狼藉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竟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阿父!”她捏了捏拳,急切地看向成肃的伤口。
曹方遂已为他包扎完毕,成肃满不在乎道:“这等小伤口,算得了什么?”
见成之染垂首不语,成肃接着道:“得亏了狸奴机警,要不然险些让这厮得逞。”
杨大奎自从投到成肃麾下,向来恭敬谦顺得很,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竟要取府主性命。
枉他平日对这厮如此信任!成肃眸中晦暗不明,心下已有了计较。
常宁带军士在院中搜了一整圈,并未发现杨大奎家人的踪迹。
这一点成之染并不意外,杨大奎使出鱼死网破这一手,顾忌着连累家人,早就把他们安置到别处了。
“给我找!”成肃颇有些咬牙切齿,“普天之下,还寻他不得吗!”
常宁唯唯称是,成肃已甩手出了门。
成之染默默跟上去,只觉得一阵山雨欲来的威压,周身虽笼罩在日光下,心中依已然是阴霾满天。
她怅然地伸出手,这双手弯弓搭箭时不曾有丝毫犹豫,可一箭射出,险些要了杨大奎的命。
西征以来这数年波折,她一双手还从未沾过人命。这一次,便差一点点。
她心内惶然,但若再要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射出那一箭。哪怕将杨大奎射死……成之染回想起院中的惨状,一颗心渐渐冷下来。
哪怕将杨大奎射死,也是他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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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奎谋杀成肃,在军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若成肃示意,暗中审问并处死下属,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这架势恨不得路人皆知,背后自然少不了他推波助澜。
成之染明白这道理。成肃虽不准她旁听军政,可并没有不准徐崇朝向她转述。
而徐崇朝向来经不住她问询,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后续全盘交代了。
杨大奎出身弘农杨氏,祖上也曾显赫过,渡江之后大不如前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父杨守基凭门荫入仕,如今正担任永嘉太守。永嘉郡与东阳郡同属于江州,杨守基与周士诚多少也有些同僚之谊。狱中的杨大奎签字画押,亲口承认自己与周士诚串通,意图奉颍川庾载道为主,兴兵作乱,恢复庾氏天下。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一时间攻讦四起,株连无数。
庾载道原本被软禁在外郡,不知从何处听闻朝中消息,当夜便自缢于家中,以死明志。
然而朝中的形势由不得他。
以周士诚为首,大大小小曾与颍川庾氏有瓜葛的士族,多多少少都受到牵连。当今天子的姑母长沙大长公主,原本嫁给了庾钦年之子庾慎行,庾慎行被宣武军缢死于京门,子嗣全部被收押处死,唯有大长公主所出一子侥幸活下来。如今又遭逢此事,连大长公主都庇护不得。
头发斑白的大长公主哭晕在宫门,也难逃儿孙殒命的惨剧。相比之下,满门抄斩的杨守基父子,只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小角色。
成之染听得惊心动魄,忙问道:“周士诚既已族诛,周士显那边如何了?”
江岚之母徐夫人曾说过,周士显是周士诚同族的兄弟。若他也受到了牵连,徐娴娘的婚事又该如何是好?
徐崇朝默然:“待我到金陵,便去问一问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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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远在京门,困守在江岸这一隅城墙里,因为母守丧,鲜少能走出成府半步。外间的血雨腥风吹到这里,都化作和风细雨,温煦如迟迟春日。
她有时也会倏忽怔愣,耳畔回响起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却仿佛隔着一层纱,如何都看不分明。
春日在喋血的尘埃中悄然而逝,这一年偏又多雨,飘在瓦上,打在窗前,淅淅沥沥,在灰白天色中透出无尽的沉闷。
成之染终于盼到徐崇朝去往金陵,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直到他带回了徐娴娘的消息。
第89章 及笄
周士显与周士诚划清了干系,并未被卷入这场动荡中,然而他从此对周徐联姻之事讳莫如深,不久前托人婉拒了婚事。
徐娴娘听闻,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便要找钟夫人理论。她生母钱氏软硬兼施,总算将她劝回了屋里,自此以后,再没人提起这件事。
成之染闻讯恻然:“周氏也好生绝情,此事与三娘何干?”
徐崇朝默然良久,喃喃道:“与三娘无干……我表兄收押周士诚和杨守基,怎能说无干?”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成之染虚虚地倚着凭几,语气中说不尽怅惘:“或许江郎已不需要这门婚事了。与他争江州刺史者,唯有死路一条。”
又一阵轻雷隐动,将屋中的气氛击落到谷底。
徐崇朝低头摆弄着茶盏,一时间两两无言。
半晌,成之染轻揉着眉心,开口道:“颍川庾氏,如今都死绝了罢?”
“你忘了庾慎德?”徐崇朝看了她一眼,道,“自江陵战后,庾慎德弃城出逃,至今仍毫无音信。有人说他逃到了关中,谁知道是真是假。”
成之染望着他,缓缓道:“我痛恨庾氏,亦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可如今庾氏剿灭殆尽,竟有些于心不忍。”
“这便是你与义父的区别,”徐崇朝答道,“庾氏党羽在朝中,终究是隐患。若你有朝一日坐到义父的位置,说不定便能明白今日的选择。”
成之染默然无语,心头角落里湿黏黏的,如同石阶下滋生的苔藓,在霏霏不绝的黄梅雨中绵延。
待到天气放了晴,酷暑已悄然来临。随之而来的还有她的及笄礼。
成之染出生在七月朔日,大暑之后平平无奇的夏日,日头依旧毒得很。除了为长辈祝寿,大魏百姓并没有庆贺诞辰的习惯,只是男子加冠或女子及笄时,常常选在这一天。
庐陵郡公嫡长女及笄,本该是极其隆盛的场面,然而成之染身处丧期之中,于情于理都铺排不得。
因此这典礼,只是在成府之中,邀请了若干亲朋好友齐聚。
成之染未施粉黛,素面朝天,挽着小儿女的双环髻徐徐入场。
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少时摸爬滚打练出的筋骨,也掩在宽大飘逸的襦裙下看不分明。前来观礼的柳元宝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如今乍见她淡漠的眉宇,心里头说不出的难过。
这笄礼删繁就简,叔母桓夫人为她挽起素雅的圆髻,插上簪子那一刻,礼成。
成之染向众人参拜,柳眉凤目恭敬不苟,抬首之时,目光缓缓掠过一张张或欣喜或感喟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惶然。
祖母温老夫人端坐在堂首,难得慈眉善目地望着她,儿孙绕膝,将她枯老的面庞也映照出勃勃生机。除了六郎怀远尚未满月,与乳母待在住处,其余大大小小的幼童都到齐了。最小的四娘刚过了百日,依旧被庶母抱持着,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成之染的目光落在了三娘身上。
成三娘生在去岁中元,尚不及百日,嫡母柳夫人便溘然长逝。生母朱杳娘被赐死,成肃恶其余胥,连带着冷落了三娘。她如今将满周岁,还不曾取名,府中也无人敢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