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狸奴本冷眼旁观,闻言不由得怒火中烧,扯着朱杳娘衣襟道:“你这心思歹毒的贱人,比不得我阿母千万分之一!狗屁的家世,也算得功劳?我母亲数十年辛苦持家,你也配妄言攀比?”
朱杳娘面露讥色,嘲讽道:“庶陋愚妇,死不足惜。”
狸奴勃然大怒,拔出腰间短刀便要刺她。
成誉眼疾手快,连忙扯住她的手,二人纠缠起来。众人从未见狸奴这般模样,一时间惊诧哗然,胆小的已吓哭出声。
“阿叔放开!”狸奴狠瞪着成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杀此妇,誓不为人!”
成肃闻言变色,上前拦腰将她抱住。
狸奴挣脱不开,见到是成肃,急得泪都要流出来:“阿父!事到如今,你还要救这贱人吗?”
成肃望着她眸中泪光,痛心道:“我不是救她,而是在救你!”
狸奴怔忪,越过成肃宽厚的臂膀,只见昭远倚门而望,含恨无言。
这一刀落下,此生此世,她便是成昭远的杀母仇人。
“哐当”一声,短刀落地。
狸奴颓然倒在成肃怀中,任凭他拉扯到一旁。她神情呆滞,耳旁响起成肃痛切的声音。
“罪妾朱氏,谋害主母,戗杀妇孺,死有余辜。与她三尺白绫,自行了断!”
两旁的小厮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曹方遂高喊声“来人”,两名军士闻声而入,押着朱杳娘往屋外去。
朱杳娘哭闹着不肯,长裙曳地,鬓发散乱。她扯着嗓子大喊道:“苍天不公啊!我才应该做正室!第下,你睁开眼啊!”
曹方遂冷冷一瞥,拿方巾堵了她的嘴,招呼军士硬拖着下去。
成肃久立于堂上,听闻院中仍拳打脚踢折腾得厉害,便对曹方遂道:“若不肯听命,你替她了断。”
曹方遂得令:“谨遵教命。”
狸奴瘫坐在一旁,见成肃不动如山,言语之间犹自有怒意,但决人生死的一瞬,周身萦绕着上位者的威严。
她脑中凌乱,头疼不已,缓缓抱住了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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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杳娘最后还是被人勒死的。她张大了眼,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厉鬼。
狸奴只看了一眼,便扭开了头:“我要她挫骨扬灰。”
因她坚持要来看,成誉也随她过来,闻言为难道:“她毕竟是桃符的生母。”
狸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成昭远时年七岁,却是极聪慧机敏的孩子。纵使朱杳娘被侍卫拖走,他也只是伏在门槛上痛哭流涕,自始至终从未向成肃乞求什么。
世人多难以审时度势。难怪成肃看重他。
“那她的尸体,我阿父打算怎么处置?”
“薄棺装了,运回吴郡。只说是因事被逐,羞愤自杀。”
如此,朱杳娘于成昭远而言,便只是被逐的妾室,而再无生母的情分。
狸奴冷笑道:“我阿父还真是为桃符考虑周全。”
成誉抿唇道:“这种事,不得不慎重。”
漫天大雪不知何时已停了。狸奴与成誉并肩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阿叔明日便启程?”
“不错。濮阳王还在与益州交战,此时的荆州大意不得。”
“阿叔可见了宗棠齐?”
成誉点点头。
“宗十三娘,名为寄罗的,可与他一起?”
成誉略一思索,道:“是有这么位女郎。”
狸奴暗叹一声,抬眸道:“阿叔,我与你一同去江陵罢。在这里,我真的累了。”
成誉沉默了许久,仰首望着惨白的天空,道:“金陵的天空,总是高的。”
狸奴止住了脚步。
“好,那我便往金陵去。”
第87章 赴宴
乾宁二年除夜,京门。
大江沿岸,街头巷尾,处处张灯结彩,挂起绚烂锦旗。这日午后又天降瑞雪,飘飘洒洒绵延到入暮时分,华灯初上,明艳艳的大红灯笼亮起来,将漫天飞雪照出一派红彤彤的喜庆色彩。
高墙外爆竹喧天,更衬得成府无限冷清。一片缟素中,青石板路上空空荡荡,后堂中烛火摇曳,大大小小十余口齐聚一堂,却丝毫没有欢声笑语。
成雍原本驻守金陵石头戍,年节特意告了假回来,此时端坐于温老夫人下首,与成肃各怀愁绪,絮絮低语。
堂中落针可闻,他兄弟二人的说话声也显得清晰。
成肃看起来漫不经心,眼神时不时飘忽不定。
一个多月前,许是感怀于成肃中年丧偶的境遇,天子突然提起从前被百般推辞的诏令,又要任命成肃为侍中,进号为车骑将军,似是要用显宦荣宠填补他内心的哀伤。
成肃自然是坚辞不受。哪怕天子派百官前来京门敦劝,几乎将成府的门槛踏破,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天意由来高难问。天子的旨意,他兄弟二人即使在自己家中,也不敢公然议论。只彼此无奈摇头,欲言又止。
若说朝廷有什么变动,那便是会稽内史江岚前不久升任江州刺史。江州刺史一职,与庾氏交战时原本授予了赵兹方,顾忌着李劝星不满,赵兹方惶恐辞官,这职位便空缺着。如今江岚补上了,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落在徐宝应的亲旧身上。
成之染默不作声,坐在成肃下首摆弄着碗筷。
过了这一天,她便到十五岁了,按道理正是及笄的年龄。
然而从前祖母总是念叨她及笄,一门心思等着邻里来说亲,她幼时从未对这般年华有什么憧憬。若说稍微有那么一点期待的话,便是盼望着母亲亲手为她挽起长发、插上发簪。
可如今,这唯一的念想也消散了。
“啪嗒”一声,不知是谁打翻了杯盏,下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成之染垂眸,耳畔稀落的爆竹声倏忽如鼓点,一浪高过一浪地猛烈起来。子正已到,新年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无声的银雪还是飞满天地,经久不休。
天子的任命悬而不决,总拖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成肃选了个良辰吉日,轻车简从,去金陵辞官。
成之染目送他离去,转头便进了书斋。
自发妻去世,成肃对长女总怀着愧疚,不再像从前那样约束她。成之染得以进出书斋,安静地坐在屏风后听将佐往来议事。
书斋中素净了不少,华丽的陈设都悄悄撤下。屏风前一张坐榻,铺着厚厚的毡席,榻侧一个小小的凭几,已被倚靠得光可鉴人。榻前桌案上放着几摞书卷,案角的灯盏已燃尽,铜盘中留下黑糊糊的一团。
这实在不像是庐陵郡公的书斋。
成之染自嘲地笑笑,在那坐榻前逡巡许久,缓缓落座。从这里望去,门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白花花的日光直刺眼。
成之染怔愣了半晌,目光移到面前的书卷上。
是《六韬》。
她阿父识字不多,军中往来的文书,常常需要旁人来念给他听。话虽这么说,他居然开始读兵法了。
成之染随手翻看了几页,心中不由得惶然。许多年以前海寇作乱,她二叔仓皇从三吴赶回来,在家中待了很久,那时候,他时常教她读书识字,所用的除了五经,偶尔还有他视若珍宝的兵书。
原来文弱如二叔,胸中也是有豪情块垒的。
徐崇朝走进书斋,看到的便是成之染垂眸凝思的一幕。她从前躁动不安,鲜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徐崇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成之染闻声抬头:“阿兄?”
徐崇朝扬起了手中的信函:“是给义父的。”
成之染接过来一看,目光在信封上顿了顿:“怎么没落款?”
“是我表兄送来的,”徐崇朝解释道,“我恰巧碰到他家的小厮,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亲手交给义父。”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直接将信函撕开了。
徐崇朝惊道:“你这是作甚?”
成之染一动不动:“许阿父看得,不许我看得?”
“你可真是的……”徐崇朝懊恼不已,抢又抢不得,只得眼睁睁看她读下去。
成之染将信件读完,神色竟有些莫名,半晌皱起了眉头。
“阿兄,三娘近来如何了?”
“我年节时去金陵,她一切都好,还时时盼着你过去。”徐崇朝往旁边一坐,眼睛还盯着她手中的信笺。
“她跟那位周郎君……”
徐崇朝似是一叹:“与周家的婚约,起初定的是去年冬天。但是……后来推迟了,还没商量好日子。”
至于推迟的原因,他虽未明言,成之染也是清楚的。他毕竟是成肃的义子,徐娴娘虽不必为柳夫人服丧,避讳几个月却也是理所应当。
徐崇朝见她沉默,疑惑道:“怎么突然问三娘?我表兄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成之染将信笺扣在桌案上,反问道:“阿兄觉得呢?”
“我岂能猜到?”徐崇朝无奈,“莫要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