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狸奴望见容楚楚,脚下便一顿。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对方确实如众人所言,看不出以往的痴傻了。
“阿姊——”
狸奴一愣神,凉亭里的襄远便如小鸟般扑到她怀里。
襄远如今四岁了,仿佛粉雕玉琢的雪娃娃,晶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盯着她。
狸奴将一把花束送给他,捏捏他的小脸爱不释手。
“狸奴,”柳氏走过来,嗔怪道,“仔细弄疼了你阿弟!”
狸奴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柳氏不知何时编了只花环,轻轻给襄远戴上,刚刚好。
照看襄远的傅姆连忙道:“三郎哎,还不快谢过阿母!”
“谢阿母!”襄远说话还漏风,引得柳氏笑出声。
狸奴问道:“麒麟在这儿玩什么呢?”
襄远拉着容楚楚的裙摆道:“阿姨教我摆石子。”
容楚楚眸中带笑,却一言不发。
众人正闲谈,朱杳娘领着昭远过来了。她笑意盈盈地向柳氏行礼,瞥见襄远头上的花环,便笑道:“这花环可真好看,衬得三郎君更漂亮了!”
容楚楚只朝她微微颔首。
襄远的傅姆笑道:“可不是!夫人真是一双巧手!”
朱杳娘听出这花环是柳氏编的,稍有些诧异,旋即又对容楚楚道:“我说阿妹也该多向夫人请教,把三郎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孩子像阿妹,生得一副好相貌,将来定是个美人呢!”
傅姆不好再说话,冷不丁容楚楚却开口了:“既生为儿郎,相貌有什么要紧的。”
她声音淡若梨花,说完又抿紧了唇。
“当然要紧了。如将军那般,生来便是疆场上的豪杰,”朱杳娘摇了摇头,笑道,“可惜了,若论英雄气,三郎君比着将军差远了。”
她把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连狸奴也觉出不对劲。
柳氏听出了什么,笑意浅了些,却没说什么。
随行的丫鬟婆子瞅着这几人,一声不敢吭。
狸奴打破了沉寂:“都说我长得像阿父,朱娘子看我,可是疆场上的豪杰?”
朱杳娘一时无语,讪笑道:“女郎毕竟是女郎,打打杀杀的不合规矩。”
狸奴听惯了这种话,也不与她计较,无所谓地笑了声,这一茬也就揭过了。不过她没想到,这天说的话,没过多久竟在下人中传开了。
一日她去桓氏院子里找修远,路过葡萄架旁时,听到院里管事的侍女阿春正训斥两个小丫鬟。
其中一人哭诉道:“如今府中哪个没见过三郎君?他长得与将军一点也不像,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阿姑何苦为难我!”
狸奴止住了脚步。
枝叶婆娑,另一侧的人还没看见她。阿春低声喝道:“你们胡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府中的主子哪一个待你们不是天高地厚?竟敢在背后嚼舌头!”
“奴婢也是从宋家来的,当然知道主人翁待我们好。奴婢也不是故意要说道的,可他们都在议论……”另一人委屈得直抹眼泪。
“是谁起了这个头?”阿春喝问道。
“奴婢也不知……”
“你——”张婆抬手要打人。那两个丫鬟吓得直哆嗦,哭道:“奴婢真的不知道,阿姑饶了我们罢!”
狸奴闪身进了院,攥紧的拳头这才松了开。天空无一丝云翳,晒得人脑门直发晕。她不想考虑听到的议论,待见到桓氏,也忍住了没问什么。今日她说好了要带三个阿弟一起玩,把人都领到了后园,却觉得兴趣缺缺,索性让他们自己玩。
她独自坐在秋千上,面对着满目春光,眼神却止不住往襄远身上飘。她记得襄远从小便是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因为他太过可爱,甚至冲淡了最初她对容楚楚的厌恶。
而之所以讨厌容楚楚,是因为她是庾慎终送给成肃的礼物。
容楚楚到成家时,正是承平六年的初夏,比现在的时节要晚一些。那时她一心跟着成誉习武,没怎么关心家事。冬至前几天容楚楚受寒,早产了,惹得鸡飞狗跳的。成肃正在高孝先家里喝酒,狸奴飞奔去报信的时候,他差点打翻了酒盏。
不对,狸奴从秋千上坐直了,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成肃当时难掩的惊讶,襄远不足月的生辰,以及他与成肃丝毫不相仿的面容……草灰蛇线汇聚到一起,一个猜测浮上了心头。
狸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用力甩甩脑袋,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她不由得紧盯着襄远,如果真如她所想……
“女郎!女郎——”
“怎么了?”狸奴闻声见温氏院里的婢女跑过来,便从秋千上跳下来。
“女郎,二郎君回来了,你们快去看看罢!”
二叔回来了?狸奴稍有些诧异,他不是在守石头戍,怎么这么就快回来了?
一行人赶到了后堂,果然是成雍回来了,正在与成肃聊家常。
“阿叔这么快就回来了?”狸奴朝他见过礼,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思家心切,”成雍笑了笑,道,“狸奴回了家,有没有好好读书?”
这问到了狸奴的痛处。她讪讪地闭了嘴,乖乖听长辈们说话。
晚间又是一场隆重的家宴。席间的气氛似乎有些蹊跷,让狸奴心中隐隐不安。京门与金陵不过一二百里之隔,回来一趟也没什么稀奇的,可她总觉得成雍的举止说不出地古怪。
夜深了,温氏熬不住,先回去睡了。
成肃却没有散席的意思,朝成雍举杯笑道:“今日我与阿弟不醉不归!”
他的声音里已是满满的酒意。
成雍为难道:“阿兄,你醉了。”
成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了笑:“我怎么会醉!”
柳氏连忙扶住他,众女眷默契地告退。
徐崇朝上前替柳氏架住成肃,低声道:“义母回去休息罢,这里交给我。”
他朝狸奴使了个眼色,狸奴便挽住柳氏的胳膊,道:“就是就是,阿母尽管放心。”
柳氏深深地看了成肃一眼,没再说什么。
狸奴送她回了屋,正往自己院里走,被夜里的凉风一吹,越想越不对劲。
石头戍何其险要,当初阿父一定要等二叔来才肯离京,如今二叔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回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想到此处,脚下便转了方向。
樱娘劝道:“女郎快回去歇息罢。”
狸奴摇摇头:“我有些头晕,想一个人散散步。你们先回,不用等我。”
樱娘知道她脾气拗,没办法,只得领着随行的丫鬟离去。
狸奴眼见侍女们走远,小碎步溜回了后堂,远远地望见成雍和徐崇朝架着成肃往别馆去。徐崇朝很快便出来了,径自回屋去。不多时又有人飞奔往后宅。
狸奴心头疑云更盛,可门口有守卫,府中也有军士一圈圈巡逻。今日不同往日,她手臂受伤,不能翻墙,靠近不得,只能干着急。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先前出去的小厮带了人回来。
月影婆娑,狸奴一眼便认出,那人竟是容楚楚。
容楚楚进屋之后,屋门口的守卫收到命令,都退到院门。
狸奴咬了咬牙,索性径直走到了院门口。
守卫认得她,问道:“女郎有何事?”
狸奴面不改色:“我阿父找我。”
守卫半信半疑道:“待小的禀报将军……”
“我阿父与阿叔有要事相商,你去做什么!”狸奴显得有些不耐烦,“这里是我家,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
两名守卫都是年轻人,一时竟被她唬住。狸奴趁毫不客气地跨入院中,沿着小径走到了别馆门前。
屋内的烛火将窗纸照得透亮,狸奴凑近了,里面隐隐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像是在东阁。她横下心轻推门扇,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外间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狸奴循声来到内阁门口,小门虽关着,说话声却清晰入耳。
“……我知道你一直装疯卖傻,只不过以往没工夫管你这档事。庾慎终死后,我本想将此事做个了结,可念你弱质女流,便没有发作。不过如今,我改主意了。”
成肃的声音不急不徐,暗中夹带着摄人的威压,仿佛暴雨降临前密布的乌云。
屋内沉寂了好一会儿,见没人说话,成肃有些不耐烦:“真当我拿你没办法?你是不是糊涂了太久,竟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记得在金陵的时候,有一位上游的将军把庾慎终父子的头颅送到了阙前。我问他贼首之子年未满十五,为何不留个活口押解回京?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斩草要除根。”
他最后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散发着幽幽的寒意,让狸奴听得也不寒而栗。
没多时,屋中传来了女子的啜泣声。
成肃道:“有话要说了?坐。”
第54章 麒麟
狸奴大着胆子推开一条门缝,见容楚楚坐在东楹,正抽抽嗒嗒地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