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狸奴讶然,这才发现军营里乱糟糟的,人人各怀心思。到了晚间,宫中传令诸军整顿,准备明日出发西行,军中顿时一片哗然。
“又要跑,又要跑,老子不跟他混了!”与狸奴同伍的黑脸军汉骂骂咧咧地闯进营帐里,狸奴吓了一跳,跑出去一看,营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有将领扯着嗓子发号施令,但手底下的士兵各忙各的。守卫军营的士兵不知何时已不见人影,人马进进出出,在城中叫嚷,犹如一盘散沙。
灯火昏乱,人声嘈杂。狸奴从马厩里牵来一匹马,小心翼翼地从绑腿上取下短刀,刀鞘乌黑,利刃却在火光下闪耀着寒光。她将短刀揣在怀里,纵马朝着荆州刺史府而去。
月上中天,城中大乱。庾慎终听到消息,连忙召集心腹人马准备出城。
中庭灯影幢幢,他穿戴整齐,翻身上马,却瞥见自家太子还站在一旁,面色犹疑地牵着缰绳。
“还愣着做什么!”庾慎终暴喝,“连马都不会骑了吗?”
庾载轩浑身一抖,眼神却逐渐坚定:“我阿母还在后面。”
“等不得了,”庾慎终不耐烦道,“快上马!”
“我不!”庾载轩挣扎着,被随行的侍卫扛到了马背上。他扭头似要望穿重门,哀求道:“阿父,我阿母一会儿就到了!”
“她不会。”庾慎终盯着重楼一晃神,旋即扬鞭,纵马出府。府门前聚集了数十人,都是以往对他忠心耿耿的亲族故旧。庾慎终扫视一圈,皱紧了眉头:“林仙客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如今庾氏落魄,那个人怕是不会一起走。
庾慎终狠狠甩了个响鞭,回头一见庾载轩还在一步三回头,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狸奴赶到行宫前,正碰上庾慎终暴怒,便悄悄躲在人后的阴影里,暗暗为庾载轩捏了一把汗。慢慢地她看出来,庾慎终表面上在责备儿子不成器,可这样的紧要关头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明明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着什么人!
“陛下息怒!”这声音传来,狸奴仿佛看到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林仙客滚鞍落马,挡在庾载轩马前向庾慎终叩首,道:“属下来迟,请陛下责罚!”
庾慎终收敛了怒色,恨恨道:“你到哪里去了?”
“属下清理了几个后顾之忧,”林仙客稍稍抬头,道,“军中已乱,事不宜迟,还请陛下速速出发!”
庾慎终也不多问,调转了马头,命令道:“出城!”
第26章 宗氏
庾载轩一万个不愿意都写在脸上,苍白的面容隐隐发红,抿着嘴,眼泪都要落下来。
狸奴连忙拍马赶上,劝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行出去借兵,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庾载轩认出她来,便生生咽下了眼泪,郁郁道:“你不懂。”
或是他心情低落的缘故,竟没怀疑这无名小卒为何出现在这里。狸奴混在他身边,摸黑跟到了城门。
城楼上灯火阑珊,城墙投下的巨大阴影将这行人裹挟其中。前边人命令守将开门,应答声在众人一片沉寂中格外清晰。
夜风吹过,狸奴臂膀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目光从身边人脸上扫过,在闪动的眸光中读出了莫名的危险。
巨轮吱呀滚动,吊桥轰然落地。黑暗中的城门仿佛一只巨兽,赫然张开了大口。众人沉默地向前,狸奴竟不知不觉中走到庾慎终斜后方,她心中一动,伸手去摸怀中的短刀。
说时迟,那时快,狸奴的手指刚碰到刀柄,身侧便寒光一现。她下意识往旁边躲,那刀光却并未朝她来,而是直冲庾慎终而去。
刀剑相击的声音划破了暗夜的死寂,一时间数十人厮杀在一起,门洞里回荡着叫喊和哀嚎。狸奴抱头缩在墙边,暗自庆幸自己溜得早。她正匍匐着往城门外蠕动,有一人重重摔倒在面前,捂着腹部一动不动。
庾慎终!
狸奴腾地一下直起身来,心跳如擂鼓,黑灯瞎火地杀了他,没人能看到!
她抽出短刀,那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徐崇朝送给她的礼物,用来为徐大将军复仇,再好不过了。
狸奴颤抖着举起短刀,余光却瞥到一人从混战中钻出来。
二人目光相对,糟糕,是那日与庾载轩在府中交谈的高个将军!
他应该是庾慎终的人罢……狸奴顿时头皮发麻,大喊一声,朝正前方扑去。
————
屯骑校尉宗棠齐攥紧了刀柄,举起又放下。那日行宫中的无名小卒,竟然还在追随庾慎终。刚才试图偷袭庾慎终的裨将,正被那小兵扑倒在地上乱刺一通。自己刚才也对庾慎终动了杀心,有没有被这人发现?到底要不要趁乱也除掉他……
宗棠齐一犹豫便错失良机。林仙客一番杀伐,此时终于赶到庾慎终身边,撕下衬衣裹住了伤口,便将人扶到马上,号令道:“不要恋战,立刻出城!”
狸奴一听如蒙大赦,她用刀柄乱刺那偷袭者,装得好辛苦。好在那人也配合,挣扎几下便躺在地上装死。门洞里的尸首横七竖八,也没人注意这边。她跳上马背,麻溜地跟上林仙客,再悄悄打量众人,只剩下三十余个了。
那瘦弱的庾载轩居然毫发无伤……
狸奴暗暗惊叹,纵马狂奔时又忍不住瞅了那高个将军一眼。他并没有注意自己这边。
当时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要杀庾慎终?狸奴捏了一把冷汗,忐忑不安地随着这群人一路向西,一直到了西洲码头,岸上连个船的影子都看不到。因战事迫近,庾慎终此前下令民船不得下水,这下可苦了自己。
众人四下搜寻,总算是找到民户私藏在芦苇荡里的四艘舢板,堪堪挤下这群人。于是竹竿一荡,便撑船沿水路向西。
庾慎终那艘船,坐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庾载轩毕竟是他的独子,周围的守备也甚是严密。狸奴只好与其他将士坐在一艘船,一眼望到庾载轩船上的高个将军,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江陵城向西不远处便是沮水口,溯流而上,可经竹山而至汉中,若继续沿江而上,则是进入蜀中的路线。狸奴卖力地划船,听到庾慎终那艘船争论起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汉中南北受敌,岂能长久!”
庾慎终的声音有些虚浮:“至少庾恭祖还守在那里,要不然还能去哪儿!”
“陛下怎么把臣给忘了!”高个将军闻言大呼,“臣伯父为陛下守益州,叔父为陛下守宁州,满门上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蜀中丰饶,又有天险可守,陛下何不移驾锦官城!”
“宗校尉,单巴人作乱一事,令伯经年未能平定,寡人如何能安心?”
宗棠齐申辩道:“巴人狡诈,隐匿在山林野泽间,刺史虽不堪其扰,但终究是小打小闹的事。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足以为帝业之基啊!”
见庾慎终沉默不语,宗棠齐接着道:“陛下!贺楼察还在关中,这些年没少在宇文氏面前诋毁陛下。若陛下当真去了汉中,恐怕他立刻便撺掇着胡人南下呢!”
“贺楼察……”庾慎终微微挺起了身子,忽然懊恼道,“一时匆忙,竟忘了除掉贺楼霜这个小贱人。”
林仙客低声道:“她一个弱质女流,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又何劳陛下操心?”
宗棠齐见二人窃窃私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不好催促,只得耐心等待。
半晌,庾慎终缓缓道:“如此,便改道蜀中。有劳宗校尉带路。”
“陛下折煞臣了,”宗棠齐遥遥一拜,“南阳宗氏,愿唯陛下马首是瞻!”
狸奴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她又上错贼船了。
庾慎终这行人匆匆出逃,携带的干粮不多,次日便靠岸到附近的山林溪涧中采摘些野果。
庾慎终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渗血,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望着渌水荡漾的江面,几条船都被笼罩在厚厚的云翳中。
“到哪儿了?”庾慎终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宗棠齐答道:“前边就要到宜昌城外云雷洲了。”
云雷洲……狸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出逃以来,后方一直没什么动静,或许是江陵城中大乱,没人注意到这边。可是……她抬头望了望密布的阴云,山雨欲来,接下来注定不消停。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狸奴微微皱起了眉头。
同船的人纷纷摇头:“哪有什么声音?你听错了罢!”
狸奴甩了甩脑袋,凝神细听,清风中似有隐隐异动。
“前方有船只!”为首那条船上有人大喊道。
“快撤退!”庾慎终大惊,挣扎着想站起来,被林仙客拦住。
“陛下莫慌!”林仙客站到船头瞭望,一艘艨艟自上游顺流而下,风帆浩荡,掩映着其后十余艘船只。
这些船都是二层飞庐,规格中等,奇怪的是侧舷都挂着一道道白绫。特别是为首那艘船,上上下下都悬挂着白绫,飞檐处还有摇摆的风铃叮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