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陆执涩声道:“季师弟,不要再说了,你……”
  季君琰却并没有停下来,他淡淡道:“就算我留下来给那个男人抵命,泼墨倾城阁也绝不可能坐视花魁逃跑的。”
  “我娘亲和阮清昙只是两个没有修为的弱女子,即便能逃得出泼墨倾城阁,也定然逃不出大批人的追捕。”
  “所以我的本意是,撑过一天一夜,然后在阮清昙的屋子里放火。”
  只有一切都化成灰,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才能让那两个身世飘零的可怜女子彻底海阔天空。
  陆执叹道:“可是伯母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你,她绝不可能置你于不顾的,我觉得……那位阮姑娘也不会。”
  “的确,我也想到了。”
  季君琰道:“当时阮清昙表面上答应了下来,临走时却一定要给我一杯茶,我以为茶里或许会有迷药,所以我将茶水含在嘴里,却没有喝下去,而是找个机会偷偷吐掉了。”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那杯茶本是她为了让我放松警惕的障眼法,她用一根被迷药浸泡过的银针刺晕了我,又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我娘带我离开,接着做了我本来要做的事。”
  “她虽然是个弱女子,可巾帼不让须眉。我是她教出来的,我最终也不是她的对手……但人是我杀的,祸也是我闯的,该死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
  “话不能这么说。”陆执低声道,“这位姑娘性情如此刚烈,若是你不杀那个人,不救下她的话……事后恐怕她也活不下去了,至少你保全了她的清白。”
  “可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本想救她,却让她为保护我而死。”季君琰摇了摇头,“我曾经想过无数次,若是当初我不杀那个男人,若是……我没有这么凶残,会不会有更好的法子来保全所有人。”
  即使在修真界,一个七岁的孩子,敢杀人的也并不多见。
  “凶残?我不觉得啊。”陆执道,“如果换做我跟你易地而处,我也同样不会放过他。这种人,倘若给他分毫喘息的机会,结果只会更加难以预料。”
  “即使我此刻听来,也没觉得你当初的做法有什么错,错的是人心莫测,世态炎凉。”
  在可预知的残酷未来面前,无论弱者怎么做,或许都逃不过惨遭屠戮的命运。
  季君琰盯着陆执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与陆执不一样,他很少笑,即便笑也是浅尝辄止,但这回他笑得仿佛停不下来了,连肩膀都在不停的颤。
  他说:“陆执,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呢?季君琰没有说下去。
  他年少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青楼里度过的。
  他听到过很多恶毒谩骂的话。
  他见过男人满是欲望和算计的眼神,他也见过女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真正关心他的人少得可怜,而且下场都不好。
  所以他齿冷于人性薄凉,他疲于应付人情往来,他不需要别人喜欢他,他也懒得去喜欢别人。
  在他看来,任何需要付出感情的事情,都只是无谓消耗。
  甚至于初次见到陆执和顾未然的时候,他内心深处也是毫无波澜的,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跟这两个师兄弟培养感情。
  就算师出同门,他对他们的定位也只是天天见面的陌路人。
  可顾未然用如火般的热情打动了他。
  那个少年当真是干净纯粹到了极点。
  哪怕他冷漠至极,把不耐烦全都写在脸上,见到这个相差没有几岁的小孩就躲,顾未然也还是会真心关怀他,会在别人说他坏话的时候义无反顾的站出来维护他。
  虽然顾未然自己或许都没太看出来,但后来他在心里接纳了这个师弟。
  他基本上不会拒绝顾未然提出的要求,只要顾未然愿意跟他提。
  包括去须臾幻境接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师妹上问剑峰,只因为顾未然担心陆执,就放弃练剑陪他和虞清宴在房里一坐一下午。
  而陆执……
  他觉得,哪怕有一天,他真的愿意对人诉说自己的过去,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陆执。
  因为这位师兄哪怕待人亲近,身上也会有淡淡的疏离感,胸怀宽广亦难掩凉薄本性。
  对于他的无礼……顾未然是不介意,而陆执却是看淡世事后的不计较。又或者说,懒得计较。
  在他心目中,陆执胸襟宽广是真,可生性淡漠也不是假,对方绝不会对他的经历感同身受,他说给他听,无异于自取其辱。
  但如今看来,竟是大错特错。
  就跟他的不近人情一样,淡漠凉薄也只是陆执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
  陆执才是真正懂他、愿意理解他的人。
  可笑他这所谓的玲珑心竟然没有察觉,以致两人生生对立、错失了这么多年。
  陆执静静看着季君琰,忽然也笑了:“季师弟,我的话有这么可笑吗?”
  季君琰摇了摇头,他扶着桌子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想必后来的事你也能猜到一点儿,从泼墨倾城阁逃出来之后,我们去找了司空絮。”
  陆执道:“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但是我想不通,以你的性格怎么可能会愿意再去投奔对方。”
  他的这个师弟,明明应该是宁死不受嗟来之食的。
  季君琰又笑了,但是这回他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嘲讽:“因为起初我不太了解司空絮的为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下女子都一个样,虽然司空絮明明白白的辜负了我娘,但是我娘在我面前时从未说过那个禽兽半句不是。”
  “她甚至跟我说,我亲生父亲是一个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多年分离都是迫不得已。”
  “司空絮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接我们的。”
  陆执轻叹:“或许伯母只是不希望你那么小就开始怨恨自己的父亲。”
  季君琰道:“可是比起这种虚假可笑的美梦,我宁愿接受残酷的真相,至少这样不会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沉沦其中。”
  说完,他忽然隔着桌案倾身过来,盯住了陆执的眼睛。
  黑暗之中,季君琰的眼睛越发亮得惊人,莫名让陆执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紧接着,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下来的话我不想说了,陆师兄自己看吧。”
  话音落下,眩晕感更强烈了,陆执不由自忽的捂住了额头。
  下一刻,他眼前出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门楼,门楼之上,“司空”两个大字金光闪闪,晃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第179章 夜话(1)
  季君琰竟然倒施离魂问心术,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展现在了陆执面前。
  虽然依旧只能够作为旁观者,但现在他可以身临其境的看到这一切。
  还可以隐隐感到季君琰本身流露出来的情绪。
  此时一个女人正领着季君琰站在司空絮眼前。
  按理说,那女人应该便是季寒衣,可陆执并不十分敢认。
  因为对方虽然衣衫还算干净,但满面尘土风霜,腰部也显得有些粗壮,哪里有当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采。
  然而想想也不奇怪。
  季寒衣一个弱女子,带着幼子千里迢迢的来到上郡司空氏,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自然非复当初少女朱颜。
  八九岁的孩子身量再高,也还是及不上成人,陆执以季君琰的视角看司空絮,需要仰头。
  许多年未见,这个男人俊秀的脸上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满满的都是厌恶和嫌弃。
  他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这个女人出身下贱,还没有了曾经的诱人身段和娇嫩容颜。
  司空絮甚至连跟她虚与委蛇都觉得不屑。
  “滚!赶紧滚!不知道跟哪个男人生得野种,也有脸说是我的孩子!”
  将近一年的颠沛流离,打落牙齿和血吞,期盼重逢之时的片刻温情,却换来字字如刀。
  季寒衣脸上最后一丝血丝也消失殆尽了,她以为司空絮就算不认自己,至少也会给他们的孩子一个容身之地。
  她张了张嘴,想要分辩几句,最终却只绝望的捂住了季君琰的耳朵。
  她不想她的孩子听到这些。
  只可惜徒劳无功。
  司空絮的无情讽刺和那些尖酸刻薄的嘲笑还是无比清晰的传进了季君琰的耳朵里。
  因为是以季君琰的视角来看这一切,所以陆执瞧不见对方的表情,可他感到眼眶有一丝隐隐的酸涩之意。
  季君琰死死抿着唇,一言不发。
  司空絮毫不留情的命令家仆将这对风尘仆仆的母子用乱棍赶出去,自己则急匆匆的离开了。
  今天是他小儿子司空祁的生辰,他还要宴请宾客,没功夫在这里为一个青楼女子耽误功夫。
  棍棒无情的落在身上,季寒衣猝不及防的惊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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