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送我替身后 第42节
从前被抓进敕命鬼狱,尚且没遭过这样的罪,兵家也算得上是他的老东家,没想到下手竟比巫山还狠。
一瓢冻水当头泼下,头皮传来的拉扯刺痛迫使他昂首,迎上笼外无数道视线的打量。
少年脸上血污和尘土被洗净,露出山石嶙峋般的深邃五官。
纵然乌发濡湿,脸色因失血而苍白,那双眼尾略扬的狐狸眼里,仍有一种万事都在掌控之中的笃然从容。
定睛看清后,不少人惊骇后退。
“不知诸位将军将我抓来,是我错认成什么人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少年分明在示弱,却不知为何,落在玄武院院尊霍启
耳中,更像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挑衅。
“错认?”
霍启起身近前,围着铁笼转了一周。
“我看未必吧?当年司狱玲珑于洛邑红夜一战,手刃梅池春,本要带着尸首回巫山,却在途中遭遇墨家拦截,外头那些蠢东西不知道原因,可瞒不了老子。”
连腮胡子的男人俯身,望进梅池春寸寸凝冻的眼底。
“蔺青曜是不是也跟墨家合作,把他那个辟兵术教给墨家了!他们盗走梅池春的尸首,就是想把他炼成辟兵人,和我们兵家命将相抗,对不对!老子就知道巫山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想骗老子,老子撅他祖宗十八代!”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
在霍启洋洋自得的朗声大笑中,梅池春隐晦地露出一个看白痴般的眼神。
他方才竟真的有一瞬间以为霍启知道些什么。
差点忘了,兵家这些人脑子全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除此之外,简直蠢得挂相。
但梅池春并不会因此而放松警惕。
有时候蠢人比聪明人更需要严阵以待,常言道,不怕聪明人勾心斗角,只怕蠢人灵机一动,说的就是霍启这种人。
“辟兵术?辟兵人?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霍启笑声骤止,他盯着少年那张脸,仿佛又回忆起当年梅池春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将四灵院其他院尊压制百年的岁月。
“你当然不会知道,辟兵术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所创的独门秘术,兵家只能利用古战场的地势铸域凝煞,召来阴兵,但辟兵术却能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鬼神不逢,枪刃不当,人敌万邪,兵辟太岁」,经辟兵术炼化过的人,无惧太岁瘴气,修行一日千里,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把兵器。”
瞳仁微微紧缩。
辟兵术,蔺氏。
梅池春面上如常,心底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蔓延开来。
“这么厉害?难怪都说蔺苍玉是万兵之母呢!”底下小兵搓搓手,“不过,既然这个辟兵人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被我们这么轻易抓到?”
霍启冷笑:
“还能为什么?自作聪明,想顺水推舟潜进来,再和墨家或是蔺青曜里应外合罢了!真当我们兵家都是傻子吗!”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小兵再次齐声附和。
梅池春只觉可笑,倚着笼子看着这出闹剧。
“那,接下来,将军如何打算?”
玄武院所在的这处驻点名为死生冢,古称函谷,地势深险如函,易守难攻。
巫山或是墨家真想攻下来,没那么容易,他只需多调几个营加强戒备即可。
至于这个疑似死而复生的梅池春的少年嘛——
“死生冢正在练兵,把他扔进谷底,死了算他倒霉,没死就是梅池春无疑,等我来亲手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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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午后,守卫死生冢的兵家命将酒足饭饱,被这午后晴日一照,照出三分饭困。
一人打了个哈欠,引出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困倦。
谁也没注意到,一只青鸢混在群飞的乌鸦里,在险峻的峰峦上来回盘旋。
“珑玲姐,我待会儿就把死生冢外面的地图录刻至你的玄龟令上,不过,一旦进入了兵家地界,玄龟令就无法与外界联系,你也没有办法向其他人求援,你……明白吗?”
“明白,”珑玲回头看了眼草丛内的秀秀,“虽然有点困难,但我会尽力攻下死生冢,这样就能在这里安置灵讯柱石了,对吧?”
秀秀:“……谁让你把人家攻下来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珑玲看向气鼓鼓的秀秀。
被秀秀叫来帮忙的两名墨家师姐窃笑。
“她是让你一路小心,别受伤了。”
“死生冢是兵家最大的据点,你的确得小心点,攻下死生冢之类的玩笑话就不必再提,你能将那位阿拾少年救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们会留在这里接应大部队——如果有的话。”
另一位师姐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救不出来保住你自己也很了不起了,天下男子千千万,只要你活着回来,师姐再替你介绍七八个咱们墨家的小师弟!”
珑玲盯着她们好一会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珑玲顺着石壁攀爬而下时,她的心绪仍然停留在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上。
崖上那两个墨家师姐,还有远在青铜城,用分野之术替她找出梅池春下落的姬照蓉。
她与她们其实相识不久,并不算熟悉,但不知为何,听闻她有需要,却都毫不犹豫地尽力帮忙。
她已经不是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她们帮她的忙,想要得到什么呢?
珑玲不太明白。
她想,阿拾一贯聪明,他或许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思忖间,珑玲已沿着死生冢两侧崖壁而下,借着凸起石块和崖壁草木的遮掩,并没有引起兵家守军的注意。
倒是有一个巡防的小兵尿急离队,找了个树根撒尿,腰带刚一解开,就被珑玲从后放倒。
将此人藏进树影里捆好,珑玲换上他的衣服,按照秀秀所给的巡防图,她观察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一支巡逻小队跟上。
“……马上就要换班了,听说今天谷底的演武场有热闹看,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不就是大将军王让咱们玄武院练的那一营吗?叫什么……辟兵营?有什么好看的,那都是群不怕死的疯子,别待会儿看着看着被当做他们的试刀石,把自己的命看没了!”
“今日的确有试刀石,不过不是我们,是个……你谁啊?怎么在我们队里?”
正闲聊的两名兵卒突然收声,警惕地看着队尾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珑玲并非脂粉气重的样貌,加上兵家轻甲加身,藏匿了女子身形,她只需略略压低嗓音,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稚气未褪的清隽少年。
她道:“二位大哥对不住,方才去撒了个尿,找错队了,对不住对不住。”
“哪儿来的新兵蛋子?连自己哪队都能走错,你们今日巡哪儿片你不知道?”
“知道,巡演武场。”
“那还不快去!”
珑玲连连躬身告罪,她面上没表情时显得有些呆愣,低头时因头盔太大,还差点滑下来,引得周遭兵卒一阵哄笑。
而珑玲就在这样的哄笑声中,堂而皇之地朝着谷底演武场的方向赶去。
途中有人试图拦下她询问,珑玲还未出声,就有人好心告知,这是个撒个尿就迷路的新兵蛋子。
从前蔺青曜总说她看着呆笨,珑玲第一次觉得看着不够聪明也是件好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谷底演武场出现在珑玲的视线中。
演武场卧在山谷最低处,如一只大碗,碗壁上列着玄武院里排得上名号的兵家命将,下方一群兵卒,将碗底层层围住,居高临下,将整个演武场尽收眼底。
果不其然,这里集中了死生冢内真正有实力的兵家命将,连秀秀操纵的青鸢都不敢飞得太近,恐被二境以上的兵家命将察觉,打草惊蛇。
好在看热闹的兵卒的确不少,珑玲孤身一人,要混在里面并不难。
刚挤进演武场下方的人山人海,就听场中有人冷不丁地提起了珑玲的名字。
“——十年前,咱们那位朱雀院院尊,大名鼎鼎的兵家诡将梅池春败给了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这一败,就败掉了我们兵家的半壁江山,败掉了兵家一统九州的气运!”
“世人都说,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依我看,都是狗屁!”
台上那人身高八尺,气势浑厚,绕台半周,嗓音传彻整个演武场,引得观席一阵骚动。
珑玲的目光却定格在场上的正中央。
灵气流转的囚笼狭小得容不下一个成年男子,被关在里面的身影只能尽力蜷缩着,将自己折成一团,才能勉强不被栅栏上的尖刺戳伤。
凌乱长发掩住了他的神情,胸口起伏微弱,只剩暗红色的鲜血汩汩涌出,在珑玲眼底烧成血海。
她缓慢地移开视线,漆黑眼珠凝视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兵家命将。
“他梅池春就是色欲熏心,才故意败给了司狱玲珑!什么九州第一强者,真那么强,怎么会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挑了剑,败得一塌糊涂!”
场下一片唏嘘,那人眉宇间满是轻蔑和自得。
“若非前任大将军王信任他梅池春了,让他执掌大权,换做老子当上朱雀院院尊,司狱玲珑何至于嚣张百年,直到几个月前才被人戳穿她的草包面目!”
他用力摇了摇场上囚笼,珑玲看到那笼中少年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转了转没有情绪的眼瞳,一束日光落入他琥珀色瞳仁,即便落魄到如此地步,他竟也没有任何屈辱神色,只是沉静地,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苍白失色的唇弯起一个弧度。
“你?你连给她踏脚都不够格。”
那人豁然回头。
似乎是被他讥笑的态度激怒,他捏碎囚笼的禁制,将人一把从笼中拖了出来。
“一个阶下囚还敢这么大的口气!好,我今日就看看你有多够资格,看看你到底是个长得和梅池春相似的倒霉蛋,还是个能死而复生的神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少年,对周遭众兵卒道:
“院尊大人发话!今日如常练兵,十人一队,一个时辰后清点人数,人多则胜,人少则全队就地处死——辟兵营!”
“在!”
“开始练兵!”
演武场周遭兵卒击剑相喝,随着他口中的辟兵营黑压压上场,整个峡谷内仿佛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