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逢春时(重生) 第57节
想起偷这药渣的种种艰辛,裴玄就吐槽般抱怨道:“倒药渣搞得跟比我埋尸还繁琐,走了十几里路去山里,还得挖个洞。”
侍从将池里荷花修整得错落有致,容栀又细心地指挥着,将蔫了败了的全都挑出来。这才拭净手上尘土,踱步上前将药包接过。
裴玄一转头,就瞥见案几上被她当废纸随意丢着的那叠密信。
是谢沉舟用雀鸟传回来的。每日一封,风雨无阻。
初初她同容栀提起时,容栀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冷着脸就叫她,:“扔了吧。”
裴玄自然不从,只装作没听见般小心地摆在里她书房案几上。
县主不过是在同殿下赌气,她那么心悦殿下,没几天定然就会想念殿下,那时,县主就会拆开书信了。
可连着几日,裴玄愈发捉摸不透容栀。不闻不问,既不扔掉那些信件,也从未动过拆信的念头。
裴玄舔了舔唇,忍不住心疼道:“县主,殿下处理公务时,从不同谁互通信件,就连批注也是能省则省。”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能让谢沉舟写长信,还是一连几日,可见他的上心程度。
容栀不为所动,连眼神都不施舍给那堆信件一个。
裴玄只得换了个角度继续劝:“县主,这些真是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写的。那雀鸟来回传信,累得不轻。如今已堆了好几封,您真的不拆开瞧瞧吗?”
容栀只觉得好笑。他当她是什么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就因为是他“百忙”之中写的,她就必须要接受么?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将那沓信拿了过来。
裴玄眸光一动,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刚有了些喜色,就听见“刷啦”一声。纸张撕碎的声音。
容栀面无表情,将那叠信纸揉得面无全非,然后扔进了废纸篓。
裴玄石化在原地,脸色难看无比。
黑褐色的药渣,混合着浓烈的苦味在空气中炸开。裴玄吃惯了药铺的利口药,往日定会捂着鼻子往后仰。而如今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见般。
容栀伸手捏了一点,先是捻开后辨认了一二,又将煮制后看不出形状的药渣缓缓凑近鼻尖。
麝香的味道。她迟疑了一秒,重又举着整个药袋扇闻起来。越闻,她面上表情愈发凝重,甚至浮现出几丝困惑。
裴玄只觉容栀面色变了又变,这才敛下心神,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县主到底闻出了什么,横看竖看,都是黑乎乎一团啊。如同殿下与县主之间,茫茫然不可辨。
她张了张唇,却识趣地缄默,乖乖等着容栀发话。
虽说悬镜阁明面上是医馆,但实则做的多是烧杀抢掠的生意,裴玄对于药理一窍不通。
再抬眸时,容栀一双眼冷沉,如燃尽的余灰,“你亲眼看见,商九思每日服用的,就是这副药?”
裴玄心尖颤了颤,却依旧拍着胸脯如实道:“没错,我观察了好几日,我敢作保,隋阳郡主服用的就是这副。”
这副药主体是马鞭草,龙骨没错,都是生筋健骨的上好药材。可偏偏里面还加了计量不少的金何首乌。此物最是疏通,龙骨还未助商九思的腿痊愈,就会又被金何首乌的通血能力冲散。
如此反复,商九思的腿外看似观无异,实则等不到来年,就会彻底根骨腐坏,余生都要靠轮椅度过。
而且龙骨最是壮阳,若裴玄说得没错,从商九思腿伤后开始服用,如今大抵已阳虚过剩,她的生育能力……
侯府装点了应季的鲜花,馥郁芬芳,一派生机。日头不算毒辣,温柔地从天上倾泻而来,却照得容栀头昏昏沉沉,重心一歪就险些往后倒去。
幸好裴玄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扶住了她:“县主,您小心些。”
“裴玄,”容栀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滋味,只觉眼眶生疼,下意识攥住裴玄的衣袖:“你说,是谁想害隋阳?”
裴玄不知她心中思虑,只天真地将她扶稳,而后大咧咧道:“她可是隋阳郡主,大雍朝最尊贵的郡主。况且又深受商世承宠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有她害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害她?”
容栀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商九思是最尊贵的郡主,而她呢?她生下来并未封号。直到景阳宫事变,阿娘为护驾替陛下挡了一剑,才有了她,清河郡皎皎如月的,明月县主。
她血气禁不住地翻涌,而后胃里一阵痉挛。容栀捂着唇就不管不顾地往后院跑。
变故来的太快,裴玄焦急地在后追赶:“县主!县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大夫。”
容栀伸手往后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跟着。裴玄只得听令,不断于庭中踱步。
容栀面色青得可怕,直奔向盥盆就张着唇,止不住地干呕。她今日滴米未进,吐了半晌,除了酸水,什么都不见。
她脱力地扶住盥盆,指节深深地扣在铜盆边缘,直止泛白。
初见时商九思娇纵的脸庞又倏然浮现在心头。她蛮不讲理地,说丢了门客,她就在再赔一个给自己。还有她烦恼又甜蜜地抱怨,说谢怀瑾对她爱搭不理。
虎毒商且不食子,商世承为何能这么狠毒。
此前她还同陇西商队打探过,姚肃说金何首乌是御贡,今岁产量低弄不到。
也就是说,商九思吃得这副药是宫里开的。没有哪个御医敢对商九思下毒,也没有理由。况且宫内不止一位御医,换了几位都并未发现药方理的问题。
只有一个理由。是陛下的授意。他不仅希望商九思终身残疾,还要让她失去生育的权利。
饶是容栀不愿承认,但这确是对于大雍朝女子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第57章 此物相思 “放过容栀,也放过你自己。……
但很快, 容栀就明白了商世承动手的缘由。
彼时卫蘅姬同她正在后花园赏花。落英缤纷,淡粉黄白,争奇斗艳 , 数不胜数。
饶是开在这般艳丽的花丛间, 从太守府里搬来的那盆精心养护的栀子,如白玉般润泽,别有趣味。
卫蘅姬叹了口气, 道:“可惜从前请讲郎时, 我只想着玩乐,对那些诗书一窍不通,如今瞧着这满园春色,也只会说好漂亮。”
容栀正想安慰她, 流云却抬着刚插好的花盆路过。她循着两人目光看去, 讶异地瞪了瞪眼。
卫蘅姬乐了,还以为自己身上沾了什么泥渍,朝流云笑道:“哎,小娘子,你惊讶什么呢?”
流云自知失了礼节,正慌乱地想要下跪请罪, 卫蘅姬又急忙道:“你这是做甚?我又不是商九思那个刁蛮任性的, 不会轻易罚你,你且说便是。”
流云忐忑地用余光瞥了容栀一眼, 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她才大着胆子开口:“回卫娘子, 只是从前谢二郎也送了侯府一盆栀子,那栀子如今已转赠他人,流云便以为自己眼花瞧错了。”
容栀面色虽淡淡, 但依旧为流云解了围:“流云很喜欢那盆栀子,我送走后,她还暗暗抹泪。”
卫蘅姬抬着下巴想了半晌,突然一拍手道:“听我阿爹说,他之后托人想再买一盆,结果那人说这花如今是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到。”
她说到最后泄了气,有气无力地埋怨道:“都怪那悬镜阁,好端端把花买断算什么?”
容栀仔细一想,倒也不觉奇怪:“有医书记载过,栀子入药可以明目清肝。”容栀现下还记得在一本古籍上,有个极其夸张的事例。
那病患每月眼角流血,数日不断,病发时双目赤红,有如血月。后据说在神农氏的引导下,服用四十九日栀子散,终于病愈不复发。
卫蘅姬不懂药理,容栀忧心说出来吓着她,便也只提了自己的猜测:“悬镜阁也是医馆,许是研制什么新的药方也未可知。”
谁知卫蘅姬并不言,而是笑得牙不见眼,双眼放光地盯着容栀,唇边梨涡深陷下去:“阿月,你真厉害,什么都知晓。也不知谁那么好命,能得你垂青。”
“逐月郎君虽家室差了些,但长得俊俏,又能替你搭理药铺,剑法还了得。”卫蘅姬越说,越觉得谢沉舟与容栀就是天生一对。末了她还不忘拉踩一把:“哼,总比那个什么谢氏二郎君好。”
话音未落,水榭假山后钻出来抹倩影。
商九思今日打扮得十分娇艳,发鬓上别了两朵重瓣蔷薇,显得双腮飞霞。
可惜此时她皱着柳眉,上挑的狐狸眼几欲喷火:“哎哎哎,卫蘅姬!”
商九思指着卫蘅姬,哪还有方才跟在谢怀瑾身边的娇怯样:“你是不是疯了!对本宫嚼舌根子也就罢了,子通哥哥你也敢乱讲!”
卫蘅姬母族是京城世家,祖上家业不比谢氏薄,如今宫里还有个卫贵妃,更是如日中天。她从前没少去京城,跟卫蘅姬更是一言不合就开怼的冤家。
那日在居庸关,阿爹也在,卫蘅姬特意给商九思留了些薄面,没成想她竟还真以为自己矮了她一截。
卫蘅姬也不惯着,捏着嗓子就学她:“我说的是谢怀泽,你同你的子~通~哥~哥~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商九思不怒反笑:“你就是嫉妒本宫!嫉妒本宫有子通,而你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
“婚事,”卫蘅姬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时脱口而出:“你都及笄多久了?谢怀瑾要娶你早娶了。告诉你!他不会娶你了。陛下……”
商九思脸色大变。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卫蘅姬抿紧了唇,面上也有些尴尬。
她同商九思再怎么斗嘴,也不会拿着对方痛处戳啊。
“对不起,我,我口无遮拦惯了。郡主,请您责罚我。”卫蘅姬急忙认错。
谁知商九思只是僵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常,还娇笑着道:“道什么歉,你有没有点骨气?”
连日的相处,商九思早就把容栀当成了自己的闺中好友。她说不过卫蘅姬,只得气鼓鼓地抓着容栀小臂,娇嗔道:“阿月!你说说,这是什么人!敢对本宫大呼小叫。”
卫蘅姬缓过来些,也想借着打趣把话题揭过去,别弄僵了气氛。她躲在容栀身后,笑着同商九思做鬼脸。
容栀却在见了商九思的第一眼,面色就有些古怪。
往日她早该被这两冤家吵得头疼,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今日却只呆呆地任由商九思拽着,不管二人如何呲牙咧嘴,她都一副失神的模样。
卫蘅姬说得没错。这门婚事成不了。谢氏四世三公,这样庞大的世家为何在商世承继位后却隐隐失势?
因为商世承忌惮。他容不下任何一个强盛的世家,无论是诗书礼易,还是行军打仗。他不会容忍谢氏做大,更遑论与商九思联姻。
一旦谢氏有机会迎娶大雍朝唯一的郡主,谢氏就会翻身,再想打压便难如登天。
小臂上少女的手软嫩温热,丝毫不像体虚的症状。容栀倏然想起今日裴玄带来的那包药渣。
或许,是她判断失误呢?容栀存着一抹侥幸,反手就握住商九思的手。
“哎 ”商九思没想到她会这般,有些羞赫道:“子通哥哥都还没牵过……”
接触到她脉搏的瞬间,容栀指尖甚至微微颤抖。她竭力稳住心神,不叫旁人察觉出异样,心底却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若不是垂着的眼睫,商九思定会被她眼底的寒光所吓到。
脉象又短又涩。热淤在里,气血亏虚,心肾寸弱,沉涩内郁。
商九思的腿就快要废了。
容栀一直不搭理自己,商九思急了,不由分说就掰起容栀下巴。而后她脸上明媚的笑意微僵。
容栀眼眶红了大半,如一汪被搅动的深潭,蒙着层薄雾。
商九思不是没见过美人垂泪,但容栀这般坚韧又冷淡的,她还真有些无措。她胡乱抬手就想往容栀脸上擦:“你……你怎么啦?别,别吓我啊,你哪里痛?”
说罢,商九思转头就欲扬声唤大夫。容栀一把攥紧她的手腕,无声地摇了摇头。她想说话,却突然失了声音。
她要说什么?说你的右腿骨头腐烂,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坐在轮椅上,再也不能走路?
还是说,你失了生育的机会,而剥夺这一切的,正是你整日皇兄长皇兄短地挂在嘴边的商世承?
亦或者是说,你的子通哥哥这辈子大抵都不会兑现娶你为妻的诺言。因为陛下一定会让他知晓,你的种种境况。
日头高悬,却不显闷热。光线透过浓密的海棠枝丫落下,依旧明亮柔和,照得商九思一张俏脸莹白粉润,又娇又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