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8节
诏书里引用《诗经》仿佛开了一扇门,射入一道光,哪怕是不经意的一道光,也足以照亮一段新的路程,为汉朝的“建国”指出了道路。当然,“废除肉刑”在名义上是非常正面、非常仁慈的举措,但它的实际效果并不在君王的考量之内。
汉文帝到底是如何废除肉刑的?
黥,改成把犯人头发剃光,脖子戴上铁圈,去筑城服劳役;
劓,改为鞭笞三百;
砍去左足,改为鞭笞五百;
砍去右足,改为弃市,也就是在闹市当众处死。 13
——等一下,有没有搞错,砍去右脚的肉刑改成了杀头?
确实如此!皇帝废除了肉刑,履行了“民之父母”的承诺,表明皇室已经着手进行“顶层设计”,修改秦代遗留下的恶法,逐渐走向“以德治国”。
但其中确有荒诞之处,《汉书》毫不留情地评论道:“是后,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斩右止者又当死。斩左止者笞五百,当劓者笞三百,率多死。 ” 14 就是说,废除肉刑,表面上减轻了刑罚,实则死的人多了,大部分人在遭受鞭笞时,还没挨完人就挂了。
想来的确如此,改为鞭笞之后,刑罚的轻重就掌握在基层执法者手中,执法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和意图,控制鞭笞的轻重,而且花样一定不少。两千年后,清代的一些稗官野史里记载着清代官府的衙役们“打板子”打出了经验、打出了水平、打出了职业精神,他们可以根据上峰的指示或自己受贿的情况,有时候看上去下手巨狠,犯人却不疼;有时候看上去轻轻落下,实则打得犯人非死即伤。其手段之精妙,堪称“国粹”。想来,汉文帝时期的鞭笞,与此情形不会差太远。
于是,从缇萦救父算起仅仅十一年,也就是汉景帝登基的第一年,就惩于鞭笞的可怕威力,下诏说:“鞭笞是很重的惩罚,犯人就算不被打死,生活也不能自理,朕实在觉得可怜啊。”于是修改法律规定“笞五百曰三百,笞三百曰二百 ”,减少了鞭笞的数量。又过了十多年,汉景帝发现还是常常打死人,再次修改法律:“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 ”。减少数量还不够,还进一步出台细则,对鞭笞的刑具“竹片”进行标准化设计,规定竹片长五尺,相当于现在的一米多点儿;竹片的把儿要厚一寸,竹片的头要薄半寸。因为竹片是用竹子削的,竹子有节,这些节要刨平,不然会更疼。对鞭笞的部位做了明确规定——“笞臀 ”。对行刑者也做了要求——“毋得更人 ”,中途不能换人,否则,一个人打没劲儿了接着换人打,那犯人一准会被打死。
即便如此,《刑法志》仍然说“酷吏犹以为威 ” 15 ,说明鞭笞始终是令人恐惧的酷刑。东汉儒者崔寔在他的著作《政论》中曾说:“虽有轻刑之名,其实杀也。当此之时,民皆思复肉刑。 ” 16 老百姓甚至想要恢复肉刑了!
肉刑最终并没有恢复,汉文帝赢得了仁慈的美名,缇萦赢得了孝顺的褒赏,淳于意赢得了完整的身体。但在当时,这个事件恐怕主要是赢得了儒家的心意。
儒家的“王道”,就这样淫浸着帝国的“霸道”,而王霸之道的关系,也就成为后来的君主所瞩目的问题。
7.汉武帝初建汉道
在后来被命名为元封元年的前一年冬天,汉武帝刘彻亲自勒兵十万向北方边境进发。但这次他并不是要打仗,而是要去泰山封禅,展示武力是封禅前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之一。结束了朔方巡狩,又稍稍折回到桥山 17 附近的黄帝陵祭祀,刘彻问随从:“听说黄帝不死,现在却有冢,为什么?”
有人答道,黄帝确实不死,已经升天了,这里的陵埋的是他的衣冠。
刘彻的这个问题,透露了他此次去泰山封禅的重要目的:像黄帝一样长生不老、升天成仙。
几年前,汾阴 18 的后土祭坛附近出土了一只宝鼎,这个祥瑞令刘彻认为,汉家封禅的时机已经成熟。宝鼎出现了一只,用大臣的话说,意味着“一统”。刘彻即位以后至宝鼎出土之前,他几乎完成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文治武功,汉家确实成为“一统”的帝国了。既然功业完成得差不多,自己也老了,加上连年战争导致“天下户口减半 ” 19 ,就该考虑帝国偃武修文和自己长生不老的事情了。
封禅之事,古已有之,“封”是在泰山顶上封土祭祀天神;“禅”是在泰山下一座名叫梁父的山或其他小山上取土祭祀地神。“封禅”并未专属于后代哪个学术派别。在刘彻的时代,无论是儒家还是黄老,都很重视封禅。儒家把泰山封禅看作天子的特权,“王者易姓受命 ”,封禅就意味着统治得到了上天的许可,当然前提是封禅者真的具有王者的功业;而术士会把封禅看作人与天通、升天成仙的途径。
但不论是哪种说法,封禅已经很多年没有施行过,始皇帝封禅过,再之前就渺茫不可确认了。所以,封和禅分别怎么操作?用什么礼仪?一时无人知晓。刘彻召集儒生和方士研究了好几年,眼下封禅在即,仍然莫衷一是。刘彻把封禅的礼器给儒生们看,儒生们纷纷说不合古制,但要问应该怎么搞呢,他们又说不出来,而且翻遍了儒经也没有创制出新的礼仪。
刘彻很不耐烦,事实上,他对儒学没有研究的兴趣,也不关心细节。这次封禅,他的打算是既能效仿黄帝,上与天通,实现将来升天成仙的梦想;又要按照儒家的礼仪来做这件事,从而展示汉家受命于天。至于这两者如何协调,刘彻并不在意,领导的特权就是“既要又要还要”,至于如何实现那是下面的事情。
离开长安后,刘彻又东巡大海,次年四月终于抵达泰山脚下。而那些儒生和方士们仍然没有搞清楚封禅礼仪。刘彻决定不再等待,就分别按照在甘泉 20 祭祀太一和在汾阴祭祀后土的礼仪行封、禅之礼。其间,他单独与宠爱的霍嬗一同登上泰山,霍嬗是霍去病的儿子,此时只有十岁,在父亲死后袭爵冠军侯。两人在山上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因为霍嬗不久之后突然暴病而死 21 。总之,封禅泰山就这样结束了。
就在刘彻得意扬扬地在泰山封禅时,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已在洛阳病危。刚刚游历天下回到长安的司马迁火速赶到父亲病榻之前,才知道父亲竟然是因为没能跟随刘彻参加封禅而激愤发病。
封禅泰山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搞清楚,至于令司马谈激愤至此吗?弥留之际,司马谈拉着儿子的手吐露了缘由。原来,司马家族从周代就担任太史,“典天官事”, “天官事”可以理解为“占星术”,因为古代把星图的星宿看成是天官,通过占星可以察知人间政事,也能通晓历法的秘密。
所以太史令是非常重要的神职人员,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担负着协助天子观象授时、制定历法的重要使命 22 ,进一步说,是辅助天子受命于天的“专业人士”。现在汉家终于封禅,意味着天下将会“更始”,也就是重新开始,这才是真正的建国大业。按照太史的职责,司马谈理应参与,甚至陪同天子登山,引导天子观象授时。结果连跟随的资格都没有,这说明太史令这一职责已经不再重要,或者说,虽然重要但不再由太史令垄断,皇帝本人说了就算。
于是,刘彻成了汉朝第一个通过封禅泰山而宣称受命于天的皇帝。刘氏家族从此不再是一个造反起家的暴发户,也不是先秦旧贵族的延续,而是由上天认可的神圣家族。在法家帮助刘氏皇族“建政”、建立专制集权帝国的同时,儒家终于可以在刘氏皇族的“建国”大业上展示自己的用处。
但是,汉家的“建国”并不是要建立儒家国度,刘彻对儒家的态度在封禅之事上已展示得淋漓尽致。连不喜儒家的汲黯,也曾当面对刘彻说:
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23
一个“内多欲”,一个“外施仁义”,精准勾勒出刘彻的个性。“内多欲”,可以理解为刘彻就是始皇帝,好大喜功,征伐四夷,对待臣下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用人也不拘来路,所以司马迁才会说刘彻“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 ” 24 ,而不是后来班固所猜测的刘彻听了董仲舒的话“罢黜百家”,更没有“独尊儒术”。所以,刘彻时期,黄老的汲黯、法家的桑弘羊、儒家的公孙弘都得到重用,更多的情况是很多大臣兼修儒法,比如主父偃;或是“不学无术”(这里不学无术不是贬义词,指未受教育之意),比如霍光。
同时,刘彻确实有“外施仁义”的一面,他愿意抬举儒家来掩饰自己“内多欲”,所以才会在刚登基时的就要搞改制、建明堂,虽然被窦太后阻拦,但专门养儒生的“五经博士”已经正式设立。后来,按照公孙弘的建议,他又建立了中央太学,令郡国选拔优秀子弟到博士那里“委培”,“结业”后到中央担任“文学、掌故”等官员,选拔地方上的儒学人才担任重要地区官员的属员等。总之,刘彻是把原来“以黄老为主、百家为辅的局面,变成了以儒家为主、兼容百家的局面 ” 25 。
最重要的,当然是封禅。
封禅之后,刘彻心满意足地回到长安。
司马迁安葬父亲后,心事重重地回到长安,继承了父亲的太史令职位。
刘彻很快召见了司马迁,并交给他一个非凡的使命——制定新的历法。封禅之后,时间重新开始,就需要新的历法、新的正朔、新的服色。这令司马迁振奋起来,决意在制定历法上为太史的职责赢回荣誉。不到一年,在司马迁和具有天文历法才能的术士的努力下,《太初历》制定了。
这一年本是元封七年,正在实行的是秦制的《颛顼历》,原本是秦尚为列国之时使用的地方历法,以十月为岁首,统一六国后颁行天下,成为当时的“公历”,因此被汉朝所沿用。刘彻在封禅后,正式改正朔、定历数、易服色。把元封七年改为太初元年,实行《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以往是六年一改元,从此以后四年一改元 26 ;从形式上看,太初之后的汉朝,与以前的汉朝已经不一样了。
秦始皇戴上了王道的面具,就是汉武帝。刘彻之道,以法家的霸道打底,以儒家的王道为表,同时广罗阴阳法术纵横之术为我所用,这是一种新的“汉道”。
“汉道”,意味着汉朝的“建国”大业终于摸清了方向。
8.以洪范察变
巫蛊之乱,刘彻将卫皇后家几近灭族,太子、儿媳、公主及皇孙全部死难。长安城内,丞相刘屈氂和太子的军队发生了激烈的巷战,死伤枕藉,天下震怖。
这期间,宁阳 27 侯国的儒生夏侯胜却在故乡平静地读书问学,他主要修习《尚书》,最先跟随同族长辈、有名的经师夏侯始昌学《洪范五行传》 28 和说灾异的方法。董仲舒死后,夏侯始昌作为名儒进入了刘彻的视野。正如刘彻对儒家一贯的态度,他表面上重视,但并不会把经师们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上。董仲舒只是个王国相,夏侯始昌则被拜为昌邑王刘髆的太傅。
昌邑 29 是个好地方,四面通衢,物阜民丰。刘髆是刘彻和李夫人的儿子,李广利的外甥,一时为刘彻所宠爱,所以才被封到这里。太子死后,刘彻在世的儿子里,刘弗陵只有三岁,成年的儿子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俱不为刘彻所喜,刘髆就在舅舅李广利和舅舅的姻亲刘屈氂的支持下,对太子之位有了念想。
此时的刘彻,渐渐从巫蛊之乱的暴虐杀戮中缓了过来。如今他后悔了,他理应明白,自己的丰功伟绩是以死了无数人为代价的,正应该由忠厚的太子来改弦更张。现在,自己已风烛残年,汉朝该如何渡过这个危局?
他开始怀念冤死的太子,一个在高皇帝庙供奉寝殿祭祀的郎官田千秋,因为率先给太子说情,被一下子提拔为大鸿胪。他专门修建了思子宫寄托哀思,忌恨当初曾帮他镇压太子兵变的人,包括刘屈氂。
于是又一场屠杀开始了,刘屈氂被腰斩,他与李广利曾密谋帮助刘髆成为太子的事情也暴露了。此时李广利正出征匈奴,听说自己的妻子儿女被朝廷拘押,一时手足无措,战败后投降匈奴。消息传到长安,李广利被灭族,刘髆的储君之梦也成了泡影,在刘弗陵即位前夕以壮年之龄去世。考虑到刘彻为了避免刘弗陵被母族挟制而不惜处死他的母亲钩弋夫人,刘髆是否属于正常死亡,给后人留下了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