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他见这两人都肃穆下来,又倒了一杯酒,说:“成了,别愁眉苦脸了。有句话说得对,我这种膏梁纨裤手指头缝里稍微露点,都够穷苦人家吃上十年。身外物我多的是,又不是女人,算不上血汗。”
褚玉照离秦早,没能眼见他那些年,陈子元却是陪他一块熬过来的,只埋头吃酒。
秦灼这杯酒没有立刻吃,面向陈子元,一只手安抚地按了按他手臂,另一只手对他举杯,缓声说:“子元,以利买恩,用身外物换我穷途末路的立身之处,值当。我当年同鉴明通信就说过,他既在潮州扎营,我就要十年之后潮州上下,成为我秦灼一个人的自卫军。”
他面庞微红,眼神清亮,陈子元和他对视一会,咬牙和他碰杯把酒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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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事务繁冗,三人也不敢吃得大醉,秦灼回卧房时只有些微醺,见里头亮着灯,一推门,一个女孩子闻声转头,雀跃叫道:“殿下!”
她正在擦拭花瓶,闻言忙丢开小跑上前,秦灼笑道:“好阿双,半年不见出落得这么漂亮,你不叫我我是断不敢认你了。”
阿双抹了抹脸,破涕为笑:“殿下惯会拿我们取笑。”
屋内起了炭,南方也不若北方寒冷,秦灼便将外袍除去,边问:“是鉴明吩咐你来的吗?”
“是,褚将军叫妾来伺候殿下。”阿双在他背后犹疑片刻,声音轻若蚊喃,“褚将军……似乎错会了妾同殿下的关系。妾还没同他解释清楚,他得了军务忙走了。”
秦灼递给她袍子的手臂一顿,接着和声说:“瞧着褚鉴明正经,也叫中原的官场习气给养左了。我明日就同他讲,你别多心。”
阿双将袍子接过来,轻轻答应一声,又道:“妾还听褚将军说,殿下前两年就同刺史的妹子换了庚帖,如今从潮州安顿下来,不知是否要成亲?”
当时他同褚玉照商定结姻之计也是一时权宜,若秦灼与吴月曙成了郞舅,那潮州于他来说就成了“家天下”,到时候蓄兵乃至回南秦起事都是最牢靠的粮仓和后备营。
褚玉照同吴月曙似露不露地点拨过这意思,吴月曙也没有明确推拒过,但因为不清楚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甘郎的真正底细,也没敢贸然答应。
秦灼似乎想起什么人,只道:“没换过帖子。”又说:“这事儿还早,如今大事未竟,我也没有成家的意思。明日去刺史府上拜会一趟,赔礼回绝就是。”
奔波多日,秦灼只觉浑身疲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梳洗过后想去找褚玉照引路拜会吴月曙,刚穿上外袍,便听阿双掩门进来,说:“郎君,使君在外头候着了。”
她用了“候”。
秦灼心头一动,整理好衣衫便推门而出。
院中立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长须方脸,形容清癯,未着官袍只穿常服,见他出来,拱手一揖到底。
“在下潮州刺史吴月曙,略备薄酒,为尊驾接风洗尘。”
第234章 二接风
吴月曙摆宴没有去酒楼,而是在州府公廨的后堂。窗临梧桐,嫩叶新生,倒也雅致清新。
桌上菜色并不算丰盛,只有二荤四素,并一壶黄酒,一人一碗的面片儿。众人落座后,吴月曙起身捧酒,惭愧道:“想必郎君也知道,这几年大旱,一直米粟艰难。宴席简陋,还请郎君见谅。”
秦灼也站起来,双手举盏与他一对,道:“潮州不易我向来知道,所幸这几日春雨润物,今年定有个好收成。”
二人饮尽一杯,吴月曙便落座请他们用菜,不料秦灼仍立在原地,又斟满一盏,和声笑道:“我再敬使君一杯。这么多年,还要多谢使君对鉴明的照拂。”
吴月曙忙起身,说:“鉴明骁勇善战,实是可以拓土立业的一员虎将,常年屈居潮州,是大材小用。能得此良才,是吴某之幸。”
秦灼笑道:“也就是使君夸他。”
见秦灼又兜手饮尽,吴月曙咬一咬牙,也举袖吃了。这一杯酒下肚,秦灼却没有半分就座之意,又稳稳斟满一盏,说:“这第二杯酒,要感谢使君,让我有方寸蔽身之处。”
吴月曙忙道:“郎君折煞我了。郎君远来是客,对潮州又有大恩,这一杯得我敬郎君才是。”
秦灼笑而不语,一盏酒干脆吃净。
尚未动筷便三杯酒下肚,吴月曙已然满脸通红。这自酿的黄酒不比宫中酒烈,秦灼酒量本就不错,如今面色依旧如常,他见吴月曙这就微有醉态,便不动声色朝褚玉照分了个眼色,褚玉照点了点头。
吴月曙平常不吃酒。
他二人落座,一旁立着的陈子元和褚玉照才在下方坐下。众人吃了片刻,说的都是风土人情,倒是一派和睦之景。吴月曙又替秦灼满上一杯,向后厢叫道:“薰娘。”
秦灼眼中微光一炽,不动声色地抬头。
来了。
屏风后款步走出个青衣女子,身形单薄,面貌清秀,皮肤并不算白皙。她上前微微一福,没有半分倨傲,面见外男亦没有丝毫羞赧局促。她不做添酒侍宴的举动,见过礼后便静静立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引见女人,总会有人淫者见淫,但哪怕最庸俗鄙陋之辈见她,也不会生出半分亵渎之感。宛如一枝冷竹斜生,无色无味,不可攀折,折也无用。她并非不美,她的美不带色相。
吴月曙道:“这是我嫡亲的妹子,小字阿薰,尚未许人。郎君曾经致书问候,当时舍妹年纪尚小,不能言定。如今她也及笄成人,郎君若是不弃,在下愿与郎君约为秦晋,小妹也定当尽心侍奉。”
秦灼指间酒杯旋了个个,反问道:“娘子愿意?”
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氏兄妹已无高堂在上,长兄如父,由吴月曙议定,按礼没有吴薰置喙的份。吴薰也未料他竟问及自己,再屈膝一福,低声道:“甘郎既是潮州上下的恩人,便是妾的恩人。妾若能侍奉左右、报效万一,自然欢喜万分。”
秦灼闻言便笑:“若真要结姻,我与娘子是做夫妻,不是做上下级。姻缘要的是情意,也不是报恩。”
吴月曙听出些言外之意,问:“郎君这是不愿?”
秦灼正色道:“不瞒使君讲,我已置妻房。”
他这一语出,别说吴月曙,连陈子元二人都立时一愣。
他推说别的也就罢了,如今去哪里给他找个现成的老婆来?为了避亲而成亲,天底下也没有这个理。
陈子元苦思冥想之际,已听吴月曙歉然道:“是我冒犯。怎么不见夫人一同前往?”
秦灼微微一怔,说:“我如今新鳏不久。内子与我情深意切,他如今骨肉未寒,我不能如此辜负。”
陈子元瞧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中暗暗叹服。
殿下他祸祸起自己来是真下得去口,这大好年华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就把自己整成鳏夫了。这要是宣扬出去,哪家娘子愿意嫁他?
他只管为他殿下的终身心中愁苦,吴月曙也有些过意不去,再起身持酒道:“郎君如此重情重义,实在叫人感佩。徒惹郎君伤怀,我自罚一杯。”
吴薰神色微变,似乎要劝阻,但瞧着秦灼众人在座,到底没有说话。
秦灼看在眼里,却仍旁观吴月曙吃完那一盏。空樽摇摇晃晃地放在桌上,秦灼眼睛看着这位当哥哥的,那含笑的话却是对吴薰讲:“娘子先行休息吧,尊兄与我有话要说。”
吴薰看着吴月曙涨红的脸,犹豫片刻,到底提步走了。
室中陡然安静下来。
吴月曙酒吃得又急又快,脸色已不太好,秦灼静静等候,瞧他舒缓过来,方落箸开口:“鉴明不是外人,陈郎也是我的心腹,如此一室之内,只要使君守口如瓶,任何言论都不会传到第五个人的耳朵里。使君有话,但请直言。”
吴月曙喘息带着酒气,说话倒还清醒,“甘郎快人快语,我也不多饶舌了。在下的确有一事不明。”
秦灼道:“使君请讲。”
吴月曙双眼尚未混沌,直直看向秦灼,沉声说:“大梁共计三百余州,受灾之地更是有五十余处,郎君为什么选择潮州?”
秦灼轻轻巧巧笑一声:“瞧使君这话说的,潮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上有使君贤德,下有百姓和乐。我有旧疾在身,而潮州水土养人,如此宝地,我为什么不选潮州?”
吴月曙刚要开口,陈子元突然打断,似笑非笑道:“我等远道而来,使君第一面便如此盘问,不是待客之道吧。”
吴月曙道:“陈郎恕罪,事涉潮州安危,在下不得不问。”
“也成。”陈子元捉起他的酒杯斟满,“问一回,使君便喝一盅。不拿点诚意,我家郎君也不好托底。”
吴月曙立起来,双手接过酒杯,沉默片刻,猛地仰头灌了。
秦灼淡淡瞧着他,视线一暗,默然不语。
吴月曙剧烈呛咳两声,把掩唇的袖子拿下来,一手撑案,硬声问道:“敢问郎君,此番驾临潮州,是否另有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