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长乐勉强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他没了,我更是任人欺淩到头上。等过了上元,陛下就要将我废掉。将军若要北还,千万不要嫌我是女子累赘,带我一块去崤关,我总要去他埋骨的地方瞧一瞧,等过了百年,我还要和他埋一块呢……”
她话至此处,已然哽咽不能语。彭苍璧也连连垂泪,道:“娘娘安心,虞氏但有一人,绝不使娘娘落入如此境地。”
“陛下旨意,有什么法子。”长乐轻轻摇头,从一旁取了一只匣子打开,满匣珠宝琳琅,“这是我这些年的一点积蓄,还请将军换作银钱补贴军中。家中妻儿,但请交个册子给我,我必赡养至终年。大夥随他拚命一场,他没命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就当我一个未亡人替他赎的罪孽,将军万勿推辞。我无法出府,不能向军中兄弟谢罪,还请将军受我一拜。”
长乐泪落涟涟,起身要拜,彭苍璧大惊失色,忙扶她起来,连声道:“娘娘折煞末将!末将与将军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弟,这些年娘娘给军中多少贴补,我们都看在眼里。”
长乐凄凄切切:“今后虽不能够,但我愿同将军去崤关,与军眷一起,为大军布置晨炊,略作浆洗。不然离了京都,又没了他,我实不知能去哪里安身……”
彭苍璧低声问:“今时今日,末将僭越问一句,娘娘可有旁的打算?”
“打算?”
彭苍璧后退一步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只盒子,双手捧过头顶。
“将军战前,叫末将把此物交托娘娘。”
长乐打开盒子,一时愣住。
里头是一只金臂钏,静静躺在一方大印旁。
镇国大将军虞成柏之印。
“老将军战死后,大印便由将军代掌。”彭苍璧叩头道,“将军说,娘娘若再失圣宠,到了破釜沉舟之地,虞氏帐下三万人,必为娘娘马前卒!”
……
彭苍璧趁夜色出门,祝蓬莱再进来后,见长乐正坐在榻边发愣。
祝蓬莱轻声叫:“姐姐。”
长乐将军印放回盒子里,说:“都说人背运,喝凉水都塞牙。如今时来运转,便是盼什么来什么了。”
祝蓬莱说:“只是这三万虞氏军队只能在京外驻守,如何也进不去皇城。”
长乐沉思片刻,突然问:“废除科举的条令没有下达?”
“朝廷怕学生闹事,没敢提前颁布。”
长乐招招手,祝蓬莱便附耳上前,听她讲完后大惊失色,“姐姐……此事干系重大,若有不慎,只怕要做千古罪人!”
“做罪人也要有命在。”长乐说,“你但管去。”
祝蓬莱咬牙应下,正要出去,忽闻长乐轻笑一声:“他早就知道。”
祝蓬莱知道她说的是谁。
从得知贺氏一族被屠的内情起,虞山铭就心知肚明,这对父女早晚会有不死不休的一天。而祝蓬莱被长乐藏入府中,他默认接纳,也等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在皇帝和长乐当中选择了后者。
但这话太大逆不道,他没有轻易开口,长乐也没敢这么想。毕竟从虞成柏起,虞氏便追随皇帝直至今日,利益情义绝非几年夫妻可比。
只是没想到。
长乐突然问:“……没有全尸吗?”
祝蓬莱哑声道:“马战的冲锋太凶悍了。”
长乐点点头,将那只臂钏拾起套在手腕上。
那是虞山铭新婚之夜送给她的,出征之前说要留个念想,长乐便脱了叫他带去。当时隐隐觉得不祥,可虞山铭素来征战勇武,她也没往心上放。
帐帘因风而动,锦绣合欢垂香囊,大婚就挂上。当日合卺后,虞山铭替她戴上臂钏,亮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探头粗笨地吻她,情动时连声叫道,伯如,从今往后我命就是你的。
这种誓言皇帝也同她母亲说过,长乐嗤之以鼻,却含羞轻声答应:好。
誓言轻如鸿毛,情分贱如蒲柳。皇帝宠爱她,却因她忤逆皇后便将她弃入行宫,多年不闻不问;孟蘅待她好,也是恪守规矩,一旦知道她画皮下的丑恶心肠当即会转身离去。
只有虞山铭。
那些利用、欺瞒、阴谋算计、虚与委蛇,他都知道。
但他仍全心全意对她好。
后悔何及。
长乐抬臂瞧着那只金钏,眼神像瞧情人,突然抬指轻轻一拨。
叮玲玲的脆响里,她静静对祝蓬莱说:“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坐一会。”
第227章 八十四动地
正月十四夜,灯笼便早早挂上,舞乐排演结束也疏星满天,秦灼赶回屋中时,祝蓬莱果然已坐在案边等候。
秦灼援手点一盏红烛,噌地将面孔在黑暗中燃起来。他举烛慢慢走近,两人便如夜间游曳的鬼魅。等那圈烛光映上祝蓬莱的脸时,秦灼才发现桌上放一只托盘,里头叠一件大红圆领窄袖袍,上扣一只铜面具。
祝蓬莱道:“明日宫宴演《破阵曲》,这是舞者装束,是时请少公乔装打扮,以便混入宫中。”
秦灼想起一事,突然问:“只演《破阵曲》,不是演《凤求凰》么?”
祝蓬莱有些诧然,半晌道:“《凤求凰》为公主生母少时所爱。陛下从前爱听,是公主炙手可热之时。如今公主偏废,此曲自然弃去不用。”
秦灼只觉胸中被大力一攥,立时寒毛倒竖,发了一身冷汗。
他果真是这个意思。
秦灼想起萧六郎对入宫的执着,一颗心冷冷往下坠着。只怕那夜他从自己这里瞧出端倪,故意用这种欲露不露的手段挑逗自己,待自己中了招数,他便能水到渠成,吹什么携他一同进宫的耳边风。
秦灼念及此,浑身一阵接一阵地发冷。他把自己当什么?供人过墙的梯子,还是暮去朝来的娼妓?自己自问无负于他,何以招致如此羞辱践踏?
那夜萧六郎的温度和呼吸还在脸畔,自己那几分情动不知在人眼中是如何丑态百出。秦灼羞愧难当,胸腔间隐隐抽搐。
是他自取其辱。
祝蓬莱见秦灼脸色发白,问道:“有什么问题?”
秦灼笑了笑:“我多问一句罢了。”
祝蓬莱也不追问,只道:“《破阵曲》本是秦地军乐,舞曲也是南秦服制,可见与少公有缘。”
秦灼也笑道:“祝兄何须如此客气。”
祝蓬莱郑重了颜色,上前一步,低声道:“御苑马群在内宫月华门附近,到时候情形混乱,少公可以抢马出宫。明日戌时三刻,宫外会放一盏孔明大灯,是时承天门开,为免岐王府兵来援,只开一刻,请少公与郡君务必在这一刻之内离开宫禁。”
秦灼含笑道:“娘娘大恩大德,在下来日必报。”
祝蓬莱掩门告辞后,秦灼笑容倏然消散。他自己站了一会,便将身上的素锦衣衫出去,把那件大红衣衫穿在身上。腰带尚未系,他瞧着镜中自己一身南秦服制,一时恍如隔世。
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这样肃然瞧着,余光忽地瞥见窗上映出个人影,也没听见脚步声,心中那口气猛地翻涌,扑地把灯吹了。
屋中一黑的瞬间,那人已敲了敲门。秦灼口中一快,道:“睡了。”
外头萧六郎的声音响起:“我能看见你的影子。”
秦灼才想起这人过分的目力,不再讲话,门外那人也静默片刻,突然下定决心般叫一声:“少卿。”
秦灼浑身剧烈一抖。
南秦贵族入学便取字,他倒把自己打听得仔细。秦灼胸中又酸又涩,轻轻喘了口气,听萧六郎道:“我有话同你讲。”
“公事私事?”
那人又默了一会,道:“私事。”
秦灼几乎冷笑出声,此时此刻,他竟还想拿这点私情拿捏自己。他断然开口道:“那就免谈了。我同萧郎,本就没有到无话不说的交情。还有,贱字恐污尊口,萧郎也不必这样称呼。”
那人在门外静了一瞬,说:“是我冒犯。切记明日宫门一开,不管有什么变故,都不要回头。”
秦灼心中纳罕,没想好要不要开口询问,已听他说:“早些休息。”
萧六郎不刻意放重步子,秦灼很难听见他的脚步声,如今却直觉他已经走了。他忽然心底烦躁,又不知心中烦躁什么,便抓起那条腰带来束,静静看向镜子。
镜中人的带鈎如何也扣不上,机括相撞的嗒嗒声里,那双手在颤抖。
***
第二日日头正好时,教坊舞乐便一应入宫。秦灼穿着那身大红袍衫,隔着泱泱人群和森立乐器,瞧见侧首抱箫的萧六郎。
他同其他乐工一般,一应穿鸦青对襟窄袖衫,却不知学没学会箫曲。不过匕首何须解琴声,他的所用本就不在此处。
队尾,陈子元低头顺目,做着查点乐器的活一同随行。
金吾卫查守宫门,验过对牌后下达了开门的指令。秦灼抬头,见身前戍卫一抬手臂,城头当即有一面黑旗翻覆挥舞三下,接着便是铁链绞动、一道震人肺腑的隆隆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