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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秦灼说:“全部人,姐姐,包括你。”
  红珠目光潮湿,叫他:“殿下。”
  “我的百姓流离失所、朝生暮死,甚至还为奴为妓、忍辱含垢,我罪如丘山,百死莫赎。”
  秦灼转头看她,略带威仪,沉声说:“素绡,你若真将我视作君主,那就听命。”
  红珠注视他片刻,目光动容得像在看另一个人。终于将泪光一敛,屈膝跪倒,低声道:“妾,遵旨。”
  秦灼抬手扶她起身,轻轻叹息,刚要开口,便听翠翘叩响阁门,“姐姐,七宝楼的阿南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二人交换神色,对着案安坐下,叫阿南进来。
  隔着屏风,阿南叩了个头,单刀直入道:“上回贵人叫在下查龙灯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引起七宝楼失火的那盏龙灯是民间匠人穆九郎所作,九郎已死,但在下找到了他儿子。他儿子说,九郎当年受了命令,将龙灯底面隔火的白琉璃片悉数换成不隔火的两层白绢,还全部浸泡了香油。”
  阿南似乎有所不解,道:“但七宝楼失火后,这位穆九郎似乎大受刺激,痛哭了整整十日,最后大病而死。”
  在听到穆九郎的名号时,秦灼浑身如同触电,轻轻一颤。
  这个名号他熟悉的。
  他出生那年,文公得子大喜,花费万金燃灯满城。
  满城明灯的规划者,最著名的十盏宝灯的制作者,正是这位并不出名的南秦匠人,穆九郎。
  秦文公的市井朋友和线人。
  将龙灯做成易燃之物是文公的意思,把龙灯挪动位置、靠近城门也是文公的意思。
  “姐姐。”秦灼轻声唤道,声音微微颤抖。
  红珠眼看他目中渐浮水光,接着,秦灼笑了一下。
  “我阿耶当年,是自尽。”
  第207章 六十四覆辙
  元和六年七宝楼焚毁,真正的纵火者并非皇帝,而是文公。
  虎符失窃、秦淑妃殁后,皇帝极其恐慌,对南秦展开新的围攻计画,并对在京秦人严加排查,意图一网打尽。红珠与文公相见太晚,文公得知内情时,已然置身长安,投进皇帝圈套。
  文公意欲反杀出逃,但京城城防严峻,他兵力微薄、难以攻坚。何况还有数千南秦百姓身在长安。
  当务之急,是保证全部百姓安全撤离。
  但此时此刻,皇帝邀请他赴宴七宝楼的旨意已经下达。七宝楼很可能就是他的鸿门,皇帝想在宴席上毒杀他。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文公彻夜推算,最终放弃了鱼死网破的计画。他若带领灯山强攻城门,当即会被皇帝扣上谋反作乱的帽子,大梁铁蹄可以名正言顺的踏入南秦境内。只凭人力,也无法让戒备森严的禁卫打开城门。
  所以文公选择了烧楼。
  而且除了文公之外,没有人得知他的完整计画。
  灯山只是接到命令,带领全部百姓乔装打扮做商贾行人于金光门前等候,待城门打开,当即护送百姓撤离长安。但城门因何打开,文公并没有交待。
  龙灯已然制作完毕,只更替琉璃片用不了多大功夫。文公登楼时命人挪动龙灯,又撞翻蜡烛,龙灯燃,七宝楼焚,火焰连着满楼彩绶一起烧上金光门。火势愈演愈烈,禁卫不得不打开城门疏散交通、从京畿抬水龙前来灭火。
  就是这时,南秦百姓趁乱出城。
  待大火熄灭,秦人已退,楼已成灰。
  秦灼手掌打开,冷汗黏腻里,躺着他从未示之于人的青石虎头扳指。他抚摸它,像抚摸父亲的手指。
  文公并非没有过挣扎。
  秦灼兄妹年幼,秦善野心勃勃,自己死后一双儿女会落入何等境地,文公预料得到。但他在作为人父之前,先是君父。百姓供养他多年,他必须保护在京秦人平安返乡、南秦上下免于战火。
  是责任,是使命。不得不为,也心甘情愿。
  为此,他只能舍弃秦灼。
  他的独子,他的骨肉,他妻子的血脉,他最珍贵的遗物与传承。
  扳指硌在掌中,冷得像粒血。秦灼将它缓慢推上拇指,就这么跨过年月与生死,握住父亲早该冰冷、却仍温暖的手。
  文公还是临别前的样子。他摸了摸秦灼的脸,像看一个孩子,又拍了拍秦灼的肩,像对一个男人。最后,他将扳指摘下,套在秦灼指上,像把权柄交给下一任君王。
  秦灼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半晌,文公松开牵他的手,轻轻笑道:“为君为父不能两全,阿耶向阿灼赔罪啦。”
  ……
  秦灼有些瞭然,转头看向红珠,冷静地说:“姐姐,你并没有听他的话,对不对?就像你不准备听我的话一样。”
  红珠泪下潸然。
  那是她所度过最冷的冬天。文公也穿了件大衣裳,是甘夫人给他缝制的,已经穿得风毛微脱。他临窗坐着,将去七宝楼赴宴的礼服挂好,对她道:“城门一开,你们都跟着出去,不要留一个人。”
  褚素绡问:“灯山呢?”
  记忆里,文公沉默片刻,温和一笑:“到此为止吧。”
  解散灯山。
  这就是文公下达的最后命令。
  灯山也是人,也是他的百姓。
  但显而易见,灯山并没有遵从他的旨意,这也是灯山全体的第一次抗旨:他们继续潜伏长安,创建了以红珠为头领、小秦淮为本营的第二代灯山组织。
  这也是为什么灯山誓死捍卫秦灼兄妹。
  因为文公是为他们而死。
  红珠看着秦灼的脸,目不转睛。许多人都说他生得像他阿娘,其实不是。至少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与当年的文公如出一辙。
  “朝廷敢如此贸然行动,想必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我们得做好万全打算。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先按兵不动,鉴明一直替我在潮州安营,等秦人全部出城后,你拿我的手令和印鉴去潮州找他。”
  秦灼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她,说:“后面的事,姐姐随机应变。这几日但凡有其他动向,我都会叫子元给姐姐传信。”
  红珠低声问:“殿下,你不一起走?”
  “温吉还在长安。”秦灼说,“我不能抛弃她两次。”
  他看出红珠的欲言又止,温柔笑道:“姐姐,我并不是阿耶。如果你胆敢违逆我,我向你保证,我会死得很惨烈。君无戏言。”
  红珠知道他说到做到。泪水从她眼眶中竞跃而出。
  秦灼看她一会,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拭泪,又扶住红珠双肩,两人缓缓靠近,像个拥抱。
  他贴在红珠耳边,轻声道:“活着出去,等我活着回来。”
  ***
  秦灼回去一路想事情,离小秦淮远了也不怕人跟,便在街上慢慢走。
  时辰晚了,行人稀落,商铺却有不少还没打烊。秦灼抬头一瞧,一抹淡淡月辉下,无数灯笼已经高挑起来,却仍灰暗着。他见了灯才想起明天是七夕。
  秦灼头顶正是一盏龙灯的架子,他站在巨大影子里,文公和另一个人的脸在脑中交错滑过。但他这时实在没力气去动别的什么心思。
  公主府一切如旧,西厢房寂静无人。秦灼点亮烛台走到桌前,脚步微微一顿。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七七万寿楼明月阁,戌时一刻,静候秦郎。
  落款是刘正英。
  心中一块大石找着源头,秦灼深深吐息出来。
  果然是他。
  只是刘正英已在狱中,如何能脱身出狱?他虽得知自己身份却一直按兵不动,怎么突然举发自己?
  这些以后在论,刘正英敢邀请他明日去赴鸿门,只怕明日就有人里应外合、歼灭城中秦人。
  当务之急是把百姓送出去。
  秦灼不敢耽搁,当即又出了门。陈子元铺子里没有亮灯,但秦灼知道他绝没有睡。
  约定的叩门之数后,陈子元忙将他迎进来。铺子里坐着阿双,冯正康也守在里头。秦灼没有坐下,直截了当道:“去小秦淮。”
  ***
  小秦淮,暗室里灯火昏昏。
  虽说暗室,却是一座又深又阔的堂间。室内人头攒动,望去压压一片,约有几百之数。尽头摆着两把太师椅,红珠坐着其中一把,将左手的尊位空出来。
  暗门打开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致投向门后。
  门后灯光照亮了秦灼的脸。
  四下阒寂,他抬起脚步。
  红珠当即起身退到一旁。随着她这一站,所有人都哗啦啦避到两侧,让出一条空路。
  众目睽睽下,秦灼戴着虎头扳指走过来。
  他从空着的太师椅里坐下,陈子元和冯正康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等他坐定,红珠才重新在一旁坐下,轻声说:“灯山线人俱在此处,一切听从殿下指示。”
  秦灼点点头,问道:“百姓都通知到了吗?”
  红珠答道:“全部通知到了,今夜整顿完毕,明日清早便能束装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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