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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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朝臣罢朝的旷日持久,士子间争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萧恒要废九品中正,无疑为广大士子再开前路,他们对此极力支持,高呼圣明。但废皇位世袭一事,他们却竭力反对,声称颠倒了“君臣父子”之纲常,几日之后,竟聚众承天门前,要越级递状。
门前人头攒动,举袂成幕。商贩们也停了作业,倚着摊子看热闹。
学生们攘袖振臂,高呼道:“无君无臣,无国无家,太子岂能偏废,社稷岂能无续!”
“太子无过而废,是为君不仁,为父不慈!陛下今日行径,岂非昏庸之兆!”
“请陛下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群情激奋间,一辆马车辘辘驶过,车帘密闭,瞧不清人。一只刀鞘从帘隙里探出来,轻轻拨开一角,没一会,又哗地抖下去了。
车盖下,有女人声音响起,呵呵笑道:“梁皇帝说要挣民心,看起来这民心也不怎么样嘛。人云亦云,随风消散了。”
一旁有个男人低声叫她:“大街上,你慎言。”
“热闹瞧完了,回府看看你舅哥。”女人冷笑道,“不是催着我来么。”
男人静了一会,才开口叫她:“温吉,大王在宫里。”
车帘底下,女人眯起眼,转过半张戴青铜面具的脸。
男人顿了顿,补充说:“自从梁皇帝出事,一直在宫里。大王的意思是叫你进宫见他。”
车外风声瑟瑟,极静的一瞬后,女人将手中佩刀一掼,抱臂向后倚去,冷笑道:“我如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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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人眼中,北地的太阳多少有些病态,哭肿的眼泡子似,红得寡淡,无精打采。秦温吉叫这太阳光晒得浑身难受,若换到平时,准赶紧进屋。这回,她却从门槛外住了步。
门内框着两个人。萧恒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像拿骨架子扎的假人风筝。秦温吉甚至不大敢认他。但她瞧见了秦灼。
秦灼走时还在奉皇五年,当时李寒死,京城乱,他怀着一个去,第二年开春就递来消息,那个女孩没活成。两年多未见,连秦灼都大变了模样。早就没了先前的红润脸色,下巴削得尖,举动却不像他的婉顺。萧恒正服药,秦灼便替他抚背,又将药碗接下,递过手巾擦脸,连婢妾都难这么妥帖。
秦温吉脸色一沉,提步进来,扬声说:“大王在这边郎情妾意,怪道已经乐不思蜀了。”
秦灼抬眼瞧她,手仍扶着萧恒臂膀,冷声说:“跪下。”
秦温吉目光从他二人脸上逡巡一会,便撩袍跪倒,“臣秦温吉参见大王。”
秦灼道:“拜见陛下。”
秦温吉置若罔闻,改跪为坐,双手扶着膝盖瞧萧恒的脸,呵地一笑:“陛下从前风姿卓绝,怎么现在倒像行将就木了。而立之年,不应该啊。”
秦灼眉毛一拧,刚要开口,萧恒便握了握他的手,道:“你们先说话,我去两仪殿。”
秦灼也不阻拦,便叫秋童好生扶着他。
秦温吉翘着膝盖坐在地上,旁观他种种安排,嗤笑道:“早听闻观音手毒中极品,就算是战神转世也能熬成废人。我本以为是大话,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秦灼将门掩上,临榻坐下,淡淡道:“开门见山吧。他不好,我不走。”
秦温吉冷笑一声:“他要死,你也陪?”
秦灼冷冷瞧她,说:“你可以回去了。”
秦温吉当即恼火,腾地站起来,喝道:“你在他们地盘上出什么相?寻死觅活,把阿耶的脸都丢尽了!学姓萧的搞什么变法,知道家里都翻天了吗!要不是我摁着,你当那些大贵族真不敢起来废了你吗!”
“我能从秦善手里拿回来一次,就能再拿第二次。”秦灼目光撇向她,“叫他们试试。”
秦温吉神色古怪,笑意颇为刻薄,“你从秦善手里拿回来用了整整十年!秦灼,你有几个十年,委身于人、朝不保夕,你还过得下那样的十年吗?”
秦灼神色遽变,猛地站起来,一时惊痛无法掩盖,呼吸略微发颤,只紧紧盯着她。半晌后,他方轻声笑道:“真是我的好妹妹。”
“秦灼。”她静静看了他一会,也忽然绽开笑容,“别逼我反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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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元从殿外等着,听见他二人一番争论已是焦头烂额,见秦温吉大步流星地出来,忙迎上去,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即是君父又是长兄,你怎么这么和他说话?”
秦温吉也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说:“回去等着。”
“等什么?”
“等他夺我兵权的旨意。”秦温吉定住脚步,一双眼两面乌铜镜般将他一照。
她剩下的话没有出口,但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告诉陈子元:秦灼一动作,她就会反。
何以至此。
陈子元心跳如雷,不由叫她:“温吉……”
秦温吉竖指嘘声,又认真瞧他一会,嘴唇一勾,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唏嘘道:“到那时,你我这场夫妻,也就做到头了。”
陈子元没有辩驳,因为她说得对。
大丈夫吐个唾沫是个钉,他当年说过,永远不会背叛秦灼,他说到做到。
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他的妻子。
秦温吉反倒很置之度外般,笑吟吟地换了话头:“听说长安的铜爨一绝,一会攒个锅子,收拾条鱼尝尝。”
宫道寂静,再无行人。二人临出宫门,忽听有人气喘吁吁赶来,急声叫道:“政君留步。”
陈子元还道秦灼那边有所转圜,一转身,却见秋童躬身道:“陛下有请。”
陈子元看到,秦温吉目中迸出一丝火花似的精光。她从袖中摸出个虎头扳指,缓缓戴上拇指。
第137章 一三一 黄雀
秦温吉由秋童引入两仪殿。她甫跨进殿门,就闻见淡淡的酒气,一抬眼,红衣的李寒正立在画像中,静着眼睛瞧她。秦温吉不怕死人。
她故意放重脚步,问:“梁皇帝陛下想同我说什么?”
萧恒并没有着急回答,指了指一旁的位子,抬手做了个请。
丹青下设案,已置樽俎,一碟梅干,一壶煮酒。萧恒如今行动已要微佝脊背,满一盏酒与她,道:“我与政君谈一笔交易。”
“我让少卿回去,你安分守己,永不篡立。”
秦温吉瞧着盈盏酒水,笑道:“放眼南秦,有比我还忠诚的臣子吗?”
萧恒给自己也满了一盏,“曾有过,都死了。”
秦温吉那笑黏在脸上,像两指弯弯的鲜血痕,时间一长就会干。她眼神一凛,似笑非笑地瞧他。
萧恒似要看清她的神色,眼珠一错不错地定在她脸上,“裴公海暂且不论,褚玉照是因为对我出手,才与少卿彻底反目。但少卿当时只是猜忌他,并没有到决裂的程度。在他举棋不定之际,灯山突然来报,调空虎贲营、引诱他逼宫的是褚玉照。数罪之下,少卿这才对他起了杀心。政君,灯山现在的大部分势力是谁掌握?这件事早不报晚不报,怎么就在这个时候?”
他扶着酒盏,说:“我这一段心力不济,少卿没同我多说,我也没有细想。直到褚玉照前脚刚死,大理寺后脚便呈上奏报,说除夕夜带少卿去地下庄子的于老九,突然暴毙。”
秦温吉点点头,“继续。”
“于老九是褚玉照的暗线。他在狱中暴毙更像一种灭口,但褚玉照已死,为什么还有人怕他泄密?他还有什么密可泄的?”萧恒像要压抑咳嗽般放缓气息,“我叫人去查他的底细,这才发现,他的兄弟,曾在你麾下待过。而他也被引荐,为你做过几年事,但因为是临时指派,注意到的人并不多。”
“于老九明面上是香药贩子,暗地是褚玉照的人。但他还有第三层身份。他是你的人。”
“阿芙蓉运输一事,是你透过于老九,故意告诉褚玉照的。”
秦温吉蛾眉一挑,“自露马脚,我闲的吗?”
萧恒攥了攥手指,说:“因为裴公海死后,褚玉照便按兵不动。你要除他,先要打草惊蛇。他动了,你才好下手。”
秦温吉吃了口酒,并不表态。
萧恒继续道:“褚玉照接管了裴公海手中的灯山,得知你将阿芙蓉运入长安,便把这桩事揽了过来。所以少卿当夜要见的‘黑玉佛王’,本当是他。但这时候,子元来了。”
所以陈子元成了背锅。
“褚玉照并不想掌管阿芙蓉之事,他‘嫁祸’陈子元,是为了让少卿知道,你已经无法无天到了什么地步。再往后,褚玉照操纵阿芙蓉一事暴露,陈子元冤屈被洗,如此获得的清白,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清白。”
萧恒话锋一转,“但他的清白,就是你的清白吗?”
秦温吉把盏子放下。
因为他二人是夫妻,众人自然而然将他们视为一体。如此一来,很重要的一点就被模糊了:
陈子元的某些立场,和秦温吉不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