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老实说,在这方面,宋时多少是有一点钓鱼执法的。
毕竟故土难离,不钓鱼一波,所有的人都死守在一个地方,怎么能有人力去开疆扩土,去上阵杀敌,去创家置业…
代价就是,偏远地区暂且不论,起码下到县上,整体治安还是为之一清,清田分亩后,不少往年在街上闲逛的地皮无赖浪荡子,现在也纷纷不见踪影。
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治安也有了极大的改善。最起码来自海外的粮食和高产的异种,极大地改善了粮食不足所导致的人地矛盾。
而粮票制度,虽然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运输的浪费,也限定了粮食的运转,切实供应到所需要的人手上,而不是被士绅豪强操控在手中,随意涨价。
而人一旦能吃饱,很多矛盾就会无形之中消弭殆尽。
周云带着石橙在雒县的主街道中散步,看着日头到了中午,两人走进一家看起来生意颇为不错的酒楼,她一边给石橙点菜一边侧耳听茶座之上的众人八卦。
周云原本是带着女营充实新搭建的巡检司,巡查天下的。
结果带着女营的人才从山东巡查到了山西,山西煤矿乱局还没处理干净呢,就被宋时安排了新的任务:
探查江南奴变源头!
这个任务实在来的蹊跷,毕竟随着闯王南下江南,江南鼠疫的爆发,宋时强行带兵将各府县逐个封锁,拉起奴变的那群反抗之人大多被清理了。
明面的奴变好像解决了,而隐藏在奴变深处的矛盾却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那么奴变只会一次次的重复上演。
而那些只是接受过简单训练就拿着规划手册上岗的官吏,很难理解:
民乱的源头,是因为有不公。
这也是宋时安排周云过来的目的:
找到奴变的核心。
因此周云带着女营的人分批在江南各地,一边履行巡检司的任务,清除贪官污吏,一边探查奴变的详细信息。
顺着运河从扬州一路到松江府,再由杭州往上回溯到奴变的起始点:徽州。
一路上周云看到了纺织厂的织女蜷缩在咫尺之地,片刻不停的纺丝织绸,却没有一分工钱,有的只是果腹的两个馒头。也看到被强纳为妾,绣瞎双眼后却又无容身之地的绣女流落街头。还有因打碎主人茶盏而被施以炮烙之刑的婢女。
有衣着华丽者对着粗布衣衫的书生调笑喊着主人,书生却弯腰恐惧到不敢受礼。也有家奴偷盗古董被抓后,反而诬陷主家“私藏龙袍”导致主家入狱的。还有家奴转走家主十二艘盐船,勾结盐运使将家主计入“欠课名单”,对方不得不将独生女嫁与家奴,并陪嫁三千盐引才勉强脱身。
一路看下来,有时候周云也说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谁强?谁弱?
周云笑盈盈的看着努力吃饭的石橙,而耳朵却一直听着其他人所聊的八卦,从江南鼠疫宋时封城到摄政王断发。
听到一半,她自然的搭话,不着痕迹的聊了一通民生物价后,将话题引导到了奴变上。
徽州雒县就是最先开始发生奴变的地方,而据周云查探资料,雒县十多年前也曾发生过奴变,甚至不少亲历者都还活着。
对方就着周云引导的这个话题,讲的眉飞色舞,精彩纷呈,让忙着吃饭的石橙都忍不住附耳听去。
石橙越听越迷糊,然后忍不住反驳:“不对啊!怎么还有奴仆比主人还富有的啊?奴仆不是卖身的人吗?”
老者喝着茶,见石橙满脸好奇,得意一笑:“奴仆也分很多种的,罪臣家眷被抄家罚没的,也有被指派给功勋之家的官奴,还有那种穷苦出身因为天灾人祸没了活路自己卖身或被卖的。很多奴仆也不是真的去伺候主家,咱们江南那么多的丝厂棉厂瓷器茶山都得要工人做工,还有一些在海外经商的,常年在海上飘荡,手握主家大半身家,怕人卷款跑路,说不得要押着对方父母兄弟为质,收个身契这些都算正常。”
“但是也有为了逃税逃役,只是挂名在一些官员举子名下,还能借着对方名声招摇撞骗,勒索钱财的,一般的人也确实管不了。近的,就前几个月咱们这的奴变,不就是有恶奴杀人,被主人家撞见要拿他去见官,结果对方反而协同强盗,杀了主人一家,混入奴变大军最后逃进了山里……”
“远的,永辉朝的时候有个户部侍郎,他手下的管家借他的职务之便侵吞了皇庄的三千亩地,但是最后反而控告主人贪污,直接将那个户部侍郎送进了牢狱,他自己反而赎身成普通百姓了……”
见老头说的畅快,旁边的人也忍不住插嘴了:“不仅如此还有奴比主贵的叻!咱们万历爷为了修皇陵,首开纳资得官的先例,只要有钱,别说买官了,就算是买个爵位的,与世族联姻也大有人在……”
石橙听的咋舌不已,但是周云的脸色却一点点白了下去。
她想,她大概触到了一些奴变的根源了。
然而事到如今,大魏三百年积弊,却不是她能解决的问题了。
第143章 人才难得周云的报告很快……
周云的报告很快交到了宋时的手里,宋时低头看着这些数据,神色有些难看。
大魏立国之初,太祖虽然起于微末,但却以文教立国,甚至将优待士人几乎定为国策。
虽然不至于像代宋一样刑不下大夫,但是说一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太祖不仅免掉了所有官员的徭役,随后的历代皇帝对于田税也多有减免。
到了先帝时期,生员秀才免田税八十亩,举人免田税一千二百亩,进士免田税两千亩,朝中官员则按品级免田税两千七百亩至一万亩,江南地区免得田税更多,即便致士,依旧按原本品级折半减免。
原定的优免田占全国耕地的10%,而在宋时的清丈下,算出的数据早已超过了35%。江南地区的士人占据了60%以上的田地,却只缴纳了5%的税银,而剩下40%的平民,却要承担90%以上的田税。
甚至因为鱼鳞册严重失实,几乎有一半以上的田亩并未登记。
东林党的钱谦益在常熟拥有4万亩的田亩,然而却仅缴纳2000亩的田税。甚至还有士人以“儒商”的名义免商税。
随着大魏末期的朝政崩坏,社会结构失衡。诡寄田亩,投献人口为奴以逃避粮税,优免田超额超占,已经成为江南地区的常规操作,不少士族的奴仆其实都是为了逃税而卖身的佃农,生员的资格早已成为了避税的工具和可以买卖的生意。
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江南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顽疾:蓄奴。
其实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华夏就有着浓重的蓄奴史,代宋文风昌盛时,儒家学说流行,奴仆地位有所发展。
而信奉以及常用奴隶制度的代元却打断了这一发展,即使太祖尽力挽回,提倡儒学,限制蓄奴,甚至定下“庶民不得蓄奴”的国策。
但是再完善的律法,都需要有人去执行。
再坚固的堡垒总有漏洞可以钻。
张相试图通过一条鞭法改变这个现状,但是被万历人亡政息了。
大魏三百年沉珂,是道德沦丧,也是法纪废驰的结果。
宋时可以大刀阔斧的下令以严明的律法将奴仆全部释放,但是无法一次性安置大量失去工作后废奴的生计问题,也可能会对江南地区资本萌芽和新生产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无利于解决更深层次的问题。
只是,看到本地官吏追捕逃去北方意图从军脱籍的奴仆那段时,宋时还是被气笑了:“大魏律有言在先:禁止奴婢典卖、禁止逼良为奴!怎么,地方官府遇到这样的情况不仅不帮忙,还要帮助那些大户和军方抢人?是觉得镇远军的刀还不够快吗?”
周云咳嗽了一声:“这些官吏已经全部被巡检司按例处置过了,相关人员全部降级流放,从吏部派遣了新的官员上任,许是江南之地牵扯颇多,下官会加紧巡查……”
“还是从根源上下手比较好,让户部派人过来,把江南的田亩好好的清,账目也好好的理,先把田税算清楚,先行留出时间让人自动登记。超过限额一旦查出偷税漏税的,家产充公,按情况流放或者苦役!”
“至于优免田,先把相关资料探查清楚,按下不表,留待日后,不过吏员以及从学院渠道晋升的官员,一律免去优免田。”宋时闭目有些烦躁,各地的学院新建时间还短,吏员到底还是不够抗衡朝中根深蒂固的党派势力。
这个士人的命根子——科举,暂时还不能废除,找机会先把优免田额度废除一半,有高薪养廉制度在先,只动一半应该不会引过大的反扑,不过科举相关的设施比如国子监就要冷放一段时间了。
但是宋时绝不会这样白白的咽下这口气,等她找到机会,通通打包丢去南洋和澳洲!
“回头让各地报纸以及官方邸报全部重申一下:大魏律,庶民不可蓄奴,凡有脱籍者,主家不放的,皆为视同自动脱籍,算做良民,可自行登记,如有暴力阻拦,皆做殴打入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