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喊得一抖的魏二公子匆忙想缩回树上,却已经来不及,拔腿要跑又被赶到的小厮扯住了袖子,当下只得认命道:“好流星,小些声,你公子的耳朵要被你喊掉了!今天又是做甚么?”
流星亮了亮雪白的牙,讨好地笑道:“二公子,夫人喊你去敬远寺,找了远大师取东西,还说要你向和尚学学静心。”
“唔、唔。还有么?”
“还有叫公子去过就早早回来,不许去旁的乱七八糟的地方。”
魏春羽囫囵应了,又促狭问他:“啊,乱七八糟的地方,是什么?”
小厮流星硬着头皮道:“有酒的,有姑娘的,还撩起衣摆划拳的......”
魏春羽依言笑道:“有,都有。有人的地方不就都有这些么?你不许再帮母亲拘着我,我若一天被困在府里,便有一天如死了般难受。你要是不听,我回去便罚你月银,叫你连讨好姑娘的豌豆黄都买不起。”
流星被唬得一愣,急道:“就是今日纵着您去了,转头夫人也要罚我月银......”
魏春羽被他拖着慢了脚程,嗔他:“一口一个夫人,谁才是你跟的主子?你要是想通了,我不仅不扣你豌豆黄,还带你也去开开眼!只是现下——”
话音一顿,流星惴惴抬眼,却对上公子蔫坏的笑,当即心生不妙却也不及——自家公子已蹬上马匹,撂下一句“现下我可带不得拖油瓶!”,便嘚嘚跑没影了。
流星气鼓鼓地直跺脚,耳边又响起夫人的唠叨——“魏二这副不着调的性子,怕是随了他那生母,哼,再不收收,迟早惹祸上身哪......”
却说这遭魏二遛了回马,当真依言拐去了敬远寺。不是他反骨消了,而是他本就有要去的原因。
一来是他怪梦缠身,总被淹没在黏腻昏黑的沼泽中,后终有一面目模糊之人将他刨出,才知原处是片肝髓流野、曝骨覆肠的疆场。几次他零星神思挣破樊笼,壮胆要问那人是谁,却总是来不及,只余那人附耳一句:“活着,来敬远寺寻我。”
近日梦得勤,更是叫他心神不稳,满身阴湿冷汗。终于壮了胆要到敬远寺一探究竟。
二来去那处的缘由,也是听闻寺中了远大师以俊美闻名,不少贵妇小姐打着听经解惑的名头,都要去一饱眼福。便是连他交好的晴乐姐姐,也边斟酒边笑着说:“这了远不仅在佛法上有些造诣,更是姿容过人。听闻有个痴迷佛法的弟子想要见他,却被那些狂蜂浪蝶吓跑了。噫,也不知是这了远与你比起来,是何人更胜一筹啊?”
平日里听得多了,魏春羽也难免好奇。只是那万人空巷的盛况,教他有些膈应——若那了远真想清净念经,合该毁了多事的脸去,再不济也该扯块布遮个严实,免得做了骚乱祸端。
心内烦躁,魏春羽忿忿嗤道:“好一个秃驴假正经。”
进了敬远寺,穿过拜香处,后头便是一处小园林。
园林正中,绿意拱卫,为一池绿湖,名清远池,其中池水称“机缘水”,传说有记起前世与勘破未来之能,引得不少人来此沾拂仙水,取来濯缨,舀来泡茶。
池边小童因长辈上香不在,获了难得的自由,更是尽情追逐笑闹,叫此处少了佛门威严冷清,倒显得十分热闹欢喜。
此情此景,魏春羽一时也忘了心中烦郁,在撞见忧愁的香客时,他甚至有心安慰,赠人花枝道:“春景这样好,姑娘怎么愁眉不展的。依在下看,应当走出树荫晒晒太阳,说不准心情会好许多。”
那姑娘才露出些宽慰神色,要伸手接花,却忽地窜出一个婢女,厉声道:“公子!我家小姐已定了亲了,请您不要惹人误会。”
这般严厉做派不止吓了魏春羽一跳,连那小姐也合上了嘴,只面带歉意的朝他欠了欠身。
大业民风开放,这般连男女人前说话都如临大敌的姿态,实在是少见。
魏春羽一时也有些怨恼,见那小姐似是少毛病的,退了几步还是道:“是我唐突,还望姑娘宽容些。今日巧遇也是缘分,还请容在下多言一句——那千百件烦人事,都是假的,只有生死才真的值得上心。若是一时想不通,不如不想,晒晒太阳也是极好的。”
那小姐轻声道了句“多谢”。而婢女却不等他走远,怒气冲人道:“又是个自说自话、没脸没皮的!您还朝他笑,要是谢公子知道了,非又气出病来,把这些不忠不贞的人都扒了皮不可!”
季小姐紧了紧牙,还是低声道:“白芷,这还是寺里......你小些声,我与他不曾做什么。”
那丛被白芷攥着的花枝受了力,拦腰折损,溃出糜烂的汁液——“是啊,季小姐。您与刚刚那人是不曾做什么,但从前同您的表兄呢?非要伤透公子的心吗?”
季小姐自知理亏,任由一个婢女在跟前跳脚,半晌实在挂不住脸,轻声央求道:“白芷,是我不对,你且小些声......”
第2章 第二章 敬远寺参商相见(二) 两张面……
当今圣上推崇佛法,将敬远寺建得极大,里头佛像与园林,更是修了又修。
若是单纯赏景,自是美事;但若要找人,便常常问不出、寻不到,难免身疲心烦。
魏春羽甚至怀疑自己迷了路,在第二次路过那只四角亭时,他决心去坐一坐。
那飞檐上绑了紫铜雨链,前日的雨水零星滑坠,乐声清脆不似凡物,很有一番意趣。
而亭内有二人分坐棋盘对侧,潜心手谈。
其中削净乌发那人似处劣势,不住嗟叹。
而与之对坐者,魏春羽只见得一个如松背影,腕段使力时筋骨明晰,更显清瘦。落子从容,颇有些以一持万的意蕴。
魏春羽注目少顷,脚下便朝那亭子拐去,那从容执棋者的小半张侧颜便逐渐显露,洁白秀雅,玉质金相,令他心生喜爱亲切。
亭中二人听闻脚步,语声渐消,又一起转身朝他问:“公子何事?”
猝不及防瞧见二人正脸,魏春羽不禁“啊呀”一声——
那无发的僧人无甚惊异之处,年近而立,面容净朗,神色平和。
但另一人竟与自己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只是因着年长几岁,气质更稳重些,不至于叫人混了他二人去。且那公子唇色浅淡,面带病色,鸦羽似的长睫时而轻颤,便牵动了一长串急咳。
魏春羽暗忖道,怎的面相似他之人,身体都倒霉地病弱不堪?
按下心绪,魏春羽上前行了一礼:“在下魏春羽,见有人在这亭中手谈,一时看入神了,扰了二位棋兴,还望莫怪。”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笑答:“无妨。”
更是邀他一同坐下观棋饮茶。
棋盘上搏杀已近尾声,那和尚捻一枚棋子于指尖磋磨一遭,却忽地轻笑出声,将那棋子投回棋篓,人也朝后一仰,畅快道:“玉铮,你棋艺又精进了。同你下棋纵然伤神,但实在有趣,叫人受益良多啊。”
说着他还问一旁出神的魏春羽道:“这位公子,你说是不是?”
魏春羽被两人希冀的目光注视着,局促得将茶盏放下又圈起:“我不懂棋,但二位看起来便棋力不凡,我观二位往来,也觉精彩非常。”
这便是讨巧的漂亮话了,实则是他坐下便心生悔意——三个人对着块板子不作声,有什么可乐的?但那对弈二人矜庄威严,叫他生怕惹他们不悦,只得自食苦果。
幸而干坐时,还能偷偷摸摸琢磨那张肖似自己的面孔。
那被称为“玉铮”的公子唇边晕开浅淡的笑:“那便是小友与棋有缘了。不过如若小友会棋,便能看出我只是险胜。是我仗着熟悉他棋路,赌了一把,猜他不肯放弃前头筹谋,意外赌对了。”
和尚亦是眉眼含笑,朝向知己既喜且慰:“是极,是极。我亦是放不脱手的尘世中人哪......玉铮你啊,每步棋都是冲着破釜沉舟去的,坐你对面时令人胆战心惊,与你同舟又该十分欣慰,但作为友人,还是要劝你一句——”
玉铮见他神色渐肃,不由也受感染,起身搭手俯身,恭声道:“还请了远赐言。”
和尚“嗳”了声,又平和地笑言:“我可不敢再算你了,只是‘利不可赚尽,福不可享尽,势不可用尽’。玉铮,有时候余地不是留给别人的,是给自己的。”
在玉铮沉思之际,魏春羽难掩惊异道:“您便是了远大师?”
那和尚朝他合手见礼道:“正是在下,魏公子此番可是为令慈而来?那解签锦囊与令慈遗落的物件,我一并装在这荷囊里了。”说着便将那灰色小布包递到魏春羽手中。
魏春羽谢过了,踌躇着瞥了玉铮一眼,重又开口道:“了远大师,不瞒您说,晚辈今日拜访,也是为了一桩自己的怪事——我梦魇已有半年,时常梦见一人,在梦中似极亲熟的,他杀我、救我、又教导我,梦里混乱,常是在沙场上,极为骇人。而他也一直教我来此寻他,阴魂不散......按理来说,那只是个梦,但我每回醒来如死里逃生,有时竟也信了有这么个人......不知可有什么说法与破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