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咳咳,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干嗽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后撤,洛予念收回手,以余光一瞥,苏掌柜已站庭院另一侧,身边还带个小侍,小侍低低垂头不看他们,脸却一直红到脖子根。
第24章 不知所起
苏掌柜兜过小侍满怀的瓜果点心,打发了他先走,独自登上凉亭。
“诺,比上回还多些。”他将东西一股脑倒在石桌上,笑容谐谑,“我来的别不是时候吧”
春昙当做没听到,整理起杂乱的桌来,三个人的沉默太尴尬,于是洛予念低头又抓起一颗柑,慢条斯理剥掉果皮,分下一瓣放进口中,细嚼慢咽,以不变应万变。
苏掌柜目光在二人间打了几个转,也不讨没趣,转而对春昙道:“这些东西,谁送的什么,全记下了。你若想看,就自己去看看,不想,那下回她们再来,我叫人从旁提引着你,给她们折价,定不会叫你白占了谁的便宜,落人口实。”
春昙闻言点点头,手上却不停,一样一样,亲自翻找过去。
“唉你就放心吧,我都替你检查过了,不会再出那种事的。你不收的那些个玉佩啊,罗帕啊,香囊啊哎?!”苏掌柜惊呼一声,眼疾手快甩开摺扇挡在脸前,几滴飞溅的液体落在扇面的山巅,又顺扇折缓缓流下去,他转过扇,拿袖口沾了沾,“百多年前的大家手笔啊!幸亏我这扇面过了桐油,不然洛公子可要赔我的。”
“……抱歉。”洛予念返过神来。
展开手掌,饱满的柑子被他不经意捏了个稀碎,薄膜与种籽湿哒哒留在指缝间,桌上,茶杯里,下巴,领襟,搭在肩头的发梢,到处都沾染上酸甜的果汁,好不狼狈。
苏掌柜一愣:“玩笑话罢了,洛公子怎的还当了真……莫非,是在下说错了什么?”他望向春昙,那人也一样迷茫。
洛予念摇摇头:“的确是我走神了,不怪苏掌柜。”
春昙徒劳地拿帕子替他擦拭头发,越是擦,被沾染的发丝越是多,几簇黏腻打绺。
洛予念拍掉掌中残余,用手背压下他那只的手:“回去洗洗就好。”
春昙眨眨眼,干脆将帕子往他手中一塞,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竟招呼也不打一句就拽着他往外走,也不说一声去哪。
洛予念转过头,却见苏掌柜笑吟吟摇着扇,非但不怪他们唐突,还好像将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样子。
出茶楼时,春昙接过小侍递来的幂篱带上,他们混入人流,一路并肩穿过长街人海,穿过鳞次栉比的店铺,穿过叫卖声与春日熏风,穿过戏台上永不落幕的西厢,红娘唱——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洛予念搓了搓发黏的手指,垂眼看着腰间随步伐轻晃的白玉香囊,再一次想起沈佑那日的揶揄——我看你是修炼修糊涂了,谁拿香囊当普通谢礼啊!
他不由地停住脚步。
很快,春昙便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茫然在人群中转过头,找到他,继而奋力逆流,重返他面前。
轻纱被掀开一道缝隙,一双眸从中诧异看着他。
洛予念脱口而出:“你为何不收香囊?”
几声无恶意的嗤笑擦肩,春昙目光一滞,放下手,将表情隐藏到轻纱后,转过身,拉他继续向前。
不过片刻,烟火气变成一股清新的泥土清香,他眼前骤然宽广。
露州的河叫白鹮川,自西入城,蜿蜒两个弯,又从城南转出。
暮春候鸟途径,成群结队饮水梳羽,又继续北去,可今日河畔聚集的却不是鸟儿。
人们携芷握兰,或傍水踏歌,或踩入不息的河流,祓除畔浴。
春昙挑了棵满开的木瓜海棠,摘掉幂篱,再将鞋袜和道袍一并脱去,折得四四方方摆在花影下,只着雪白中衣裤,卷起裤脚,独自一人踏入水中。
浅滩处水流湍急,河水及膝,清澈见底,偶有鱼影骚过脚踝,春昙惊了一惊,低头看,又抬头雀跃着冲他招手,见他不动,便捏起一缕发梢对他晃。
原来,是要帮他洗净头发。
洛予念踟蹰上前,却迟迟没有动作,他还从未在人前宽衣解带过。
然春昙何其体贴,自然不催他入水,而是淌去河中小沙洲,摘下一片梭鱼草叶带回来。
他拍拍岸边示意洛予念沿岸侧坐,又扶他脑袋一偏一转,让长长马尾自然垂向水面,随后灵巧地将宽大叶片卷成锥桶。
那人弯着腰,一手舀水倾倒,一手拈着那绺发黏的发轻轻搓洗。
河畔旖旎的春光里,游船顺流而下,有人为人簪花,有人赠送丝帕,眉眼横波,羞赧溢于言表。
洛予念乍而想起,民间的上巳,除了女儿笄礼,曲水流觞,射雁司蚕之外,似乎还是年轻男女相会、定情的日子。他心神一动,继而想到那日阿萱邀约时的局促不安,与春昙略带歉意的拒绝,他当初问过一句原因,对方却没有回答,反而还邀他……
“香囊。”春昙明明没看他,却能恰逢其时地开口。
远处歌谣阵阵,近前水声淙淙,他不得不再贴近些才能听清无声细语。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洛予念一怔,他果然是明白的……
莫非真如沈佑所说,这个白玉香囊,不只是谢礼么?
酸甜的柑橘味被流水带走,幽静香气凸显,徐徐从春昙领口逸散,无孔不入地流窜,窜进呼吸,窜进思绪,他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视线周遭逐渐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像回到他们最初那一面。
洛予念缓缓转过头,与另一簇视线交汇,杨柳风柔,春昙脸上带着坦然的笑容,轻道:“我既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又怎能接受这样的情谊。”
洛予念心头蓦地一紧,忽就绞起一阵难忍的痛,半晌发不出声来,只得屏息盯着他。
他爱笑,所以总让人忘记,忘记他正在经历着何等绝望的人生。
浸湿的黑发缠绕在修长指间,衬得皮肤愈发苍白,上头新新旧旧的伤痕也一览无余。
沿他清癯的指骨看到纤细的手臂,再一路向上,看他单薄的肩膀,再向上。
项骨平伏,伏犀挺耸,天庭饱满,龙角丰厚,饶是不精于相学,也看得出这是天生一副好根骨。
洛予念脑中忽而生出个荒唐的念头,若能将他收入门下,修身养气,辅以师伯的丹药,假以时日,说不准他的顽疾能被抑制,好转甚至是痊愈呢?等到那时,他是不是就能没有顾忌地,接受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心意了?
可……他愿意投身仙门吗?
就算愿意,他甘愿进入被人指指点点的沧沄吗?
假使甘愿,师伯师尊都已不再收徒,让他拜在谁的门下好呢?大师兄行代理掌门之职,又已收两徒,眼下分身乏术,而二师兄重伤难愈,致性格乖戾暴躁,春昙又口不能言,会不会被委屈怠慢?观雪师姐常年游历,看似无心再收徒……
洛予念不禁叹了口气,怪只怪自己修为尚浅,仍需历练,现下收徒,实在勉强……
或许是感受到他的懊恼,春昙俯身,询问似的挑眉看着他,澄澈的双眼背光也明亮逼人。
微翘的嘴唇动了动,他一身白,像穿着沧沄外门洁净的弟子服。
恍惚间,洛予念彷佛看到他持剑的样子,还隐隐听到他嘴里叫一句师尊,登时脑袋一懵,纷乱思绪刹那间打成个结。
他呆呆看着春昙将手伸进河面,掬起一捧水,猛一扬。
清凉的水珠顿时扑溅满脸,他惊觉清醒,明晃晃的笑倏忽就贴到面前来,眸中流转的光点放大成引人遐想的满月。
“在想什么?”春昙虚声问。
……在胡思乱想,上不得台面。
“我……”瘖哑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向后躲开,“没什么。”
对方歪歪头,带着动物一样的好奇凑上来,将距离重新拉近,极近,近到洛予念甚至担心自己如鼓的心跳和不成体统的绮念,就这样一同被听了去。
“阿念。”春昙轻触他的脸颊,“热吗?你的脸,好红啊。”
手指冰凉,指尖的水顺鬓边缓缓滑过侧脸,像抚摸,亦如骚痒,洛予念一阵心悸,后脊微汗:“春昙。”唤他时,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
“在。”那人垫着衣袖干燥的地方,替他拭掉额头和脸上的水痕。
“你要不要,跟我回沧沄?”
按在他脸颊的手顿了顿:“什么?”
心跳止息的片刻,脑袋里所有的结倏忽自觉开始舒展,有如夏日阴雨后悄悄徒长的藤蔓,拨开迷雾层云,光一束一束洒下。
这感觉让他回忆起很多年前他内丹初聚时,暖燠自丹田经脉游走全身的那股舒畅。
只是这颗丹,结在心里。
他将疑问变得确切:“跟我回沧沄吧。”他抓住那人的手指,攥在掌心里暖。
春昙直起身来,双眼微微睁大,收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