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昙想也不想便冲过去将人扶起,让老阿婆靠在自己怀中,迅速摸了脉,又从药箱中的布卷里取针,熟稔地扎入几处xue道。
病患立竿见影动了动,从昏迷中睁开眼,谁知她五官倏忽扭曲,一扭脸便新吐出一摊污物来。
而医者仁心,春昙纹丝未躲,牢牢搀扶着她,轻柔替她顺背,连衣角、袖口被沾染也不顾。
洛予念见状立即去院中,从井里打出一盆清水,端去时,病患已脱下被吐得一塌糊涂的外衣,躺回榻上。
阿婆吐完清醒了些,颤颤巍巍对着春昙比手画脚,奈何力有不逮,动作迟缓,她竟也是个口不能言之人。
春昙拿着帕子替她擦嘴,耐心与她进行无声又缓慢地交流。他眼中始终带着恬淡的微笑,不见一丝焦躁,老阿婆在他的安慰下逐渐放松下来,不多时便昏昏闭眼。
一番折腾,小郎中额间冒了一层细汗,垮背坐在榻边发了半晌呆。
洛予念这才走上前,俯近悄声问:“如何了?”
“无事,吃了有毒的野菌子,现下下了针,都吐干净了。”春昙长舒一口气。
洛予念顺手剥下他竹青色轻纱褙子,眼神无意识扫过昏睡的老阿婆,心里顿时一激灵。
他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闪,满背汗毛倒立,一股阴森冷意爬上后颈。
这阿婆的耳骨上,竟有一圈四五个小孔。
中原女子,耳饰只带在耳垂,鲜少人在骨上穿孔,还穿了这样多……显然,这老阿婆的出身不言而喻。
所以,那个阿虎果然是有同伴的吗?可这阿婆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南夷人居然那样早就开始往中原安插人手了?
“怎么了?”春昙歪歪头,轻轻拍他肩头,虚声问道。
洛予念缓缓将目光移向他:“……她……”
他踌躇着,拿不准是否该告知春昙真相,若知道与自己打交道多年的是南夷人,会不会吓到他?贸然开口,被这阿婆听到,又会不会打草惊蛇?
于是洛予念抓起他的手,学他在掌心写字
——你不要动,也不要怕,听我说。
那人虽诧异,却也依他。
——她是南夷人。
没有弯弯绕绕,洛予念直入主题,写完这句,他有意停一停,免得对方接受不良,反应过激。
不想春昙竟出乎意料的平静,还在认真盯着他掌心,等待下文。
半天不见他再落笔,那人抬起头来,疑惑地眨着眼睛,嘴唇轻动:然后呢?
然后?
洛予念一时愣住,忘记瞭然后的问题,诸如他认识阿婆多久,她与谁同住,平日进出往来有无可疑之处。他同样忘记了打好腹稿要安慰春昙的话,例如不要怕,有我在,不会出事的。再比如别难过,人心本就难料,不是你的错。
他眉头不自觉拧紧,所有的所有,此刻统统简化为三个字,他问春昙:
——你知道?
春昙望着他,轻轻点头。
——如何得知?
他顾不得潦草,字写得飞快。
春昙辨了半晌才答
——大家都知道,她还给我们看过她祖传的银手镯,很漂亮。
写完,春昙扭头,看向老妇交叠在胸口的手,将她左手袖口微微翻起,露出雕饰繁杂的银手环,白银被保养得仔细,锃亮如新,有鸟兽,有花草,有蜂蝶,小小的手镯,雕出广阔天地。
——你知道还救她?
洛予念讶异、震惊,甚至没察觉自己将春昙的手攥得愈发狠,直到掌中微颤,才赶忙松脱手指,却又被对方反握。
春昙托住他的手背,抚平手掌,黑白分明的双眼定定看着他,而后发出几近天真的疑问
——南夷人 都该死吗?
洛予念一怔,这个问题的答案理所当然。
南夷人毒过蛇蝎,心狠手辣,危害中原,杀人无数,与他们沧沄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当然该死。
可同时,他脑袋里却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笑脸,一具火热又柔软的身躯。她将幼弱的自己搂在怀中,声音有节奏地回荡在他耳边,执意喊回他的魂魄:阿念,回来,不可以被带走哦。阿念,阿念。
她唱奇怪的歌,真的,就将他从生死边缘唱回来了。
日久月深,他记不起她具体的容貌,却记得女人耳后与腕上鲜红的刺青和明亮笑眼。
她该死吗?
春昙盯着洛予念,一只手藏进袖笼,指尖触到长短各异的银针。
可仅止碰了碰,手指复又放松。
眼前的人对他好像依旧不设防,于是他莫名想赌一赌,赌洛予念的正直与慈悯由心而生,不是假象,堵他就是心无城府,表里如一的君子。
四目相对,春昙清楚地捕捉他神色中每一丝每一毫的变化,震惊不解被一次缓慢地眨眼变作纠结,挣扎过后是片刻出神,继而,什么东西沉下去,被掩藏,眼再一眨,波澜平息,回归如常。
洛予念深深吐息,眉心依旧没有展开。他弯腰从脚边拾起掉落的褙子,走到桌边,丢到清水中轻轻搓洗衣角。
春昙屏起的呼吸重续。他上前,从那人手里分走一条袖子一同清洗,水声中,他说话需得靠得更近:“当年我父母双亡,是她好心收留我,照看我……所以,是哪里人都无妨,对我来说,她只是恩人。”
洛予念嗯了一声,拧干衣物,接着催动灵力。
他周身微微发热,烘得春昙半边身体都暖洋洋的。
“干了。”他将褙子物归原主,转身走出屋子。
春昙回身看了一眼阿婆,跟上去。
他似乎,赌对了。
第20章 例外
南夷人究竟该不该死,他们都没有妄言。
洛予念在竹阶上站了片刻,似乎又恢复平静,开始向他询阿婆的事,春昙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他讲阿婆年轻时为逃避族群之间的争斗,翻山越岭,九死横渡赤沼,后又被莞蒻岭的山野村夫据为己有,被迫生儿育女,在此安家的故事。
——委身这样一个粗俗、下流的中原男人,她非但不恨,竟还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生机,连那人动辄打骂,还变卖了她一身的银饰也不在意,可想,她曾经在南夷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其实,这附近一定不止她一个南夷人,他们不过为了谋生而来,并不害人。
洛予念看罢,也唏嘘:“那,如今她的家人呢?孩子呢?”
——最早,她生下个眼盲的孩子,被亲爹视作负累,生病不得医治,养不到周岁便丢去山里喂了狼。
春昙转过脸,波澜不惊地将一桩桩鲜血淋漓的往事写进那人手心
——所以,她杀了她曾以为是生机的丈夫。
洛予念一怔。
——不是她亲手杀的。她只趁他喝醉睡熟,用木棍打断他的四肢,将他拖到孩子尸骨的发现地。她想还她孩儿一个公道,可临了还被那男人一口咬在咽喉上,从那之后便哑了。
春昙看着洛予念,那人脸颊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张开口。或许是这些凡尘俗事比仙君的想像中更肮脏,更不齿。
——阿婆本也想死,可肚子里那个是无辜的,便又活下来,与儿子相依为命。可惜,儿子跟他阿爹一般没心肝,长大后,从旁人口中得知她的来历便跑了。没几年,有个女人来丢了个女娃娃给她,说是她孙女,再没其他音频。如今,阿婆便是和孙女同住的。
两人说话间,洛予念忽而警觉地盯住门扉。
不多时铜铃响起,只见一妙龄少女拎着竹篮一阵风似的吹进来,
她毫无防备,抬头便对上了陌生人淩厉的目光,轻快的脚步急停,手中提篮砰一声落地,篮中之物弹跳四散,咕噜噜滚了一地。
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女。篮中装了满满的春柑,色泽鲜润,熟度也恰好,一看便知是她精心拣选。
洛予念弯腰拾起脚边的柑,向前一步。
不想少女顿时哆嗦着向后退去,满面惊惶。
……吓到她了。
洛予念无奈,回望春昙一眼,那人竟噗嗤一声掩口笑出来,眼中带着孩子气的揶揄。
这一笑,春风化雨,轻易就瓦解了院中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少女的眉眼舒展开,盯着春昙,看得有些痴了。
春昙善解人意地从洛予念手里拿过那颗春柑,走上前,放回篮子里,还给她。
少女回过神:“公子,你今日来的好早。”
春昙与她比划了比划,少女一惊,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子,捋着胸口抱怨了一句:“老糊涂,总说不听,乱吃东西,还好公子你来了。”说完,又瞄了一眼安静退到一旁的洛予念,“那,这位是?
春昙举在胸前的双手顿了顿,人也怔住一瞬,而后轻轻动了几下。
少女恍然大悟,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原来,仙君是公子的恩人,我是阿萱,公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