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尤迦很慢地眨了下眼,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站起来走到,走到孟惊鸿面前,慢慢撩起自己一条裤腿。
——露出一截金属假肢。
心脏好像被什么一击即中,脑中也轰出一声。
孟惊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截假腿,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又浮现它在台上跳朝鲜舞的场景……
“怎么……”她干涩的嗓说不出话,张开嘴,眼眶却先红了。
尤迦放下裤腿,笑眯眯地拍了拍小师妹肩膀:“别这样。已经过去了。”
孟惊鸿赶紧将脸偏向窗外,掩下失态——不论是感同身受的痛心,还是毫无恶意的同情,她都没有资格。尤迦亦不需要。
“骨癌。”尤迦举重若轻地跟孟惊鸿解释,“刚去欧洲时发现的,我家人陪我在那边治了大半年,腿还是没保住。”
“你知道的,对于咱们舞蹈生来说,这跟要我命一样。”她晃了晃断肢,语气很平静,“我也算是死过一回了,想法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以前,舞蹈是我生命的长河,万马奔腾,永不枯竭——我就是跳得最高,最漂亮的那朵浪头。”
孟惊鸿目不转睛地看着尤迦,直到此刻她好像才确信,她真的是尤迦。
——尽管面容改变,但她还是跟以前在舞台上一样自信明媚,铮铮昂扬:“现在,舞蹈依旧是我的大江大河。”
“我不争先,只愿她滔滔不绝。”
第38章
响过六七声,对面也没接。
况野放下手机,瞟了眼屏幕上的时间。
六点二十——离他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
眉心拧了下,况野踩下电门,汇入学院路拥挤的车流。
离京舞还有二百米,他一眼就看见路对面的女朋友。
姑娘今儿没穿裙子,牛仔裤包裹的双腿又长又直,腰臀线跟昨天穿瑜伽裤有的一拼——比昨儿还辣。
因为牛仔裤上面是吊带。
再开近点,男人才看清这吊带还是系带的,像有两只蝴蝶栖在莹白肩头。
她还戴了他送的项链,吊带领口上悬着一粒刺眼的鸽血红,衬得肩膀锁骨那一大片皮肤都白得耀眼……
直到面前的车滴出两声,孟惊鸿才反应过来那是男朋友。
他没开大g,眼下这辆依旧是三叉戟车标,但车牌是绿色的,车身则是和他硬汉风格很不符的灰紫色。
靠边停车,男人下来快步走向她,语气也有点急:“怎么不接电话?”
“哦——”孟惊鸿这才后知后觉拉开包拿手机,“之前静音了……”
况野松出口气,又呵出一声:“见的谁啊,这么打扰不得?”
“不是,之前姥姥午睡,怕吵到她……”瞥见时间,孟惊鸿也一惊,“都这个点儿了么——”
看了眼面色微沉的男人,她主动拉人家胳膊,有点卖好撒娇的意思:“你是不是等很久了呀?”
“少来。问你呢——”况野淡淡甩开女朋友的手,朝人抬抬下巴,“和谁聊这么投入?”
“……”
被冷待的手在空中僵滞一瞬,孟惊鸿落下胳膊,脑袋也垂下来。
“一个学姐,好几年没见了,就聊得比较久,一下子没注意时间……”
看着尤迦离开时微跛的背影,她心里特别复杂,出神地想了很久。
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个男人一来还凶巴巴的……
幽幽看了男朋友一眼,女孩撇起嘴:“也不是故意让你等这么久的,凶什么啊……”
“……”
况野眼皮跳了下,气音溢出笑:“没怪你让人等。”
“你接个电话,回条微信知会下,我再等俩小时都不是问题。”
他抬手摸上女朋友后脑,又捏她脸颊:“跑学校来就没动静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哪个小学弟拐走了呢。”
孟惊鸿也甩开男人胳膊:“少来。少借题发挥。”
她声音闷闷的,始终低着头不看男人。
眼角还倏地红了。
况野愣了下,无奈又挫败地搓了把寸头。
——是真的败给她了。
她撇撇嘴他就心软,她眼一红他什么火气都烟消云散。
还得倒过来巴巴哄人家。
“怪我。”男人大手掌住女孩光洁的后肩,把人往怀里搂,“我不该一来就急眼,没好好听你说。”
他拇指摸她泛红的眼皮:“别哭。气就打我两巴掌,好不好?”
孟惊鸿摇摇头,前额抵上男人胸口:“也不是冲你……”
她深吸口气,纤薄的肩抖了抖:“我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况野眉峰一凛,拧起来:“怎么了?”
他握住她肩头揉了揉:“谁欺负我们幺幺了?”
女孩没说话,鼻尖往他胸膛深处蹭了蹭。
——委屈和撒娇的意味都更重。
男人压下想亲她的念头,朝路边睇了眼:“先上车?”
他在她脸边轻声:“给人看着,还以为欺负你的是我呢。”
孟惊鸿眼皮动了动,余光轻转。
校门口来往的人都在往他们这边瞟。
她没吭声,赶紧脱开男人的怀抱钻车里。
况野后脚跟着坐上驾驶座。开过一段路又拐了个弯,他将车转进一间地面停车场。
“今儿怎么了?”车停稳,男人温声问女朋友,“慢慢说,痛快了咱再走。
孟惊鸿解开安全带,扭头看男朋友。
如果今天况野没有来接她,她应该不会将尤迦的事跟任何人讲。
——分享欲是有时效性的。有些情绪不再饱满后便不足为外人道也,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没劲,多余。
幸好,他在。
在她想要倾诉的此刻。
他会听……
长而缓地吐出一口气,女孩将今天的事情说给男人听。
说得有点乱,说得眼睛越来越红。
她揩了下眼角:“以前在学校时,总有人拿尤迦给我打样。”
“老师让我好好练舞,努力去拿尤迦学姐拿过的奖;同学会说尤迦学姐那个技巧太难了,谁也跳不出来,惊惊练一练说不定可以……”
孟惊鸿顿住,无奈笑,“大家总拿我和她比,但是又都觉得……我比不上她。”
况野啧声,朝她挑眉:“挺不服吧?”
孟惊鸿不置可否:“后来她毕业,去欧洲,失联,慢慢就没有人拿她和我比了。慢慢的,我也快把这号人忘了……”
“前阵子考国舞剧院没考上时,我突然又想起她,一方面想确实,这么几年过去了,我确实比不上她。”她声音低下去,“一方面又觉得不一定,这么久了,她说不定早不如从前了……”
孟惊鸿抿唇,有些难以启齿:“而且打心底里……我更希望是后者。”
况野了然弯唇:“当有人站在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我们想的,可能就不是向上爬了。”
“而是希望对方坠落。”
内心难以言喻的,晦涩而阴暗的想法被赤-裸-裸翻出来,孟惊鸿眼睫颤了颤,脑袋垂更低。
“那这样想……是不是很恶毒?”
男人笑了,大手伸过去摸她脑袋,宽容又心疼的意味。
“你要是恶毒,现在还哭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其实没什么好哭的。”女孩轻声嗫嚅着,“尤迦是个很骄傲的人,不需要别人同情她掉眼泪。”
“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同情她。”
同情,会有种自诩强者的居高临下。
可与自己相比,尤迦才是强者。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孟惊鸿揉揉眼睛,叹出口气:“我大概还很虚伪吧……”
况野“嘶”出一声,一把抓过她胳膊:“不许这么说自个儿啊。”
“听过一句话没?”他轻轻拿掉女孩脸上掉落的一根睫毛,‘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
“——这就是人心。人心如此,你有那些想法也不奇怪。你没伤害到别人,还会因为别人受伤掉眼泪,这说明你已经足够善良。”
男人唇边勾起来,给小锅顺毛的手法摸女朋友脑袋:“乐意跟我都说出来,也说明你真诚,坦率——”
他刮她鼻头:“还可爱。”
鼻尖动了动,孟惊鸿嗤地笑出来。
“笑什么?”况野不满咂舌,“我说不对?”
孟惊鸿摇头:“我也突然想起一句话来——”
她目光荧荧看男朋友:“情人眼里出西施。”
况野也笑了:“不清楚。”
他眉峰抬了下:“我眼里只出幺幺。”
孟惊鸿嘁声,在男人胸口拍了把,手又环上他脖子,倾身抱他。
“咔”的一声,况野解开安全带,紧密而用力抱住女朋友。
她看不到他眼里此刻全是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