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凭谁见了,如何也不会将这样的他,与行事的狠戾残忍的那个人联系到一处。
  “臣弟,见过皇嫂。”洛璟将礼数做得周全,眼角挂着笑,一副再和善不过的模样,可细看去,那笑却极冷,若化成刃,顷刻便能将人戳穿。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亦笑着,道:“五殿下日理万机,如今肯亲临此地见我一面,真叫我受宠若惊。”
  洛璟挑了挑眉,嗓音幽幽恻恻:“皇嫂前来,也不知会臣弟一声,臣弟也好尽早相迎。”
  “带了不少人?”姜满瞥一眼檐侧的影,没再与他虚情假套地周旋下去,“抓我一人而已,殿下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臣弟失礼,未能早些相迎,自然要多带些人来,倒是皇嫂一人在此,叫人颇为意外。”洛璟面色不变,嗓音却逐渐发冷,也没再与她客套,“不过没关系,皇嫂的底细如何,臣弟日后总会知道,也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请吧,皇嫂。”
  姜满乘一辆马车入了宫。
  许是留着她还有用处,洛璟没有亏待于她,只是将人安置在西清园,在外加了层层守卫。
  姜满又一次走进了西清园的小阁。
  说来也巧,时隔许久再次回到这里,她依旧感到熟悉。
  也未曾想过,她会与这个地方如此有缘。
  天际的光渐渐沉下去,宫侍将晚膳送到小阁,又在旁等候姜满用完,撤下碗盘。
  姜满知道,她如今的一举一动,一饮一食都在人的监视之下。
  洛璟将她当做人质,也提防着她,这样的日子一时半刻不会结束。
  她要等。
  过了戌时,外面换了一批守卫,姜满唤来宫侍,递上药方:“我服药的时辰到了,叫人煎好送来。”
  宫侍安静点头,带着药方离开。
  一个时辰后,御药房来人送药。
  几个宫侍仍在旁候着,姜满瞥一眼瓷碗,问:“今日御药房当值的人是谁?”
  虽是被洛璟‘请’入宫中,但姜满仍有王妃的身份在,宫侍上前,应:“回娘娘,是何大人。”
  姜满微微挑眉,端起瓷碗:“我怎不知,宫中还有一位何大人?”
  宫侍垂着眼道:“回娘娘,何仲良何大人已在御药方多年,想是娘娘离京多时……”
  眼下时辰正对,而那何仲良,便是医馆大夫口中的何二了。
  姜满掩着袖,悄声将备好的字条放在碗底,重重将瓷碗向案桌一磕,冷声道:“他人呢?”
  未想她突然发作,宫侍双肩一抖:“娘娘,是药有什么……”
  “怎么,要我教你们规矩?”姜满厉声打断她,“如今燕京视我这个自南安而来的人如豺虎,我怎知不会有人蓄意害我,又怎知这药不是害人的东西?”
  她垂着眼,话语也尽是锐意,宫侍忙跪身,就要捧那瓷碗:“奴等思虑不周,奴这就为娘娘尝药。”
  却不等她伸手过来,姜满拎着瓷勺扔过去,斥道:“叫那何什么滚进来,为我尝药。”
  宫侍忙战战兢兢地收回手,片刻,带着何仲良走入。
  姜满撑着案桌,冷眼睨着屈膝跪在案前的青年:“是你为我煎药?”
  何仲良躬身行礼:“见过娘娘,回娘娘,是臣。”
  姜满颔首:“那药方写的什么,你还记得?”
  何仲良躬着身,一五一十背起药方。
  药方背至最末,姜满看着他,问:“有一味药材难寻,是南安所有,宫里也能寻到?”
  何仲良应是,道:“此种药材稀少,但这儿是燕京,只需到宫外采买就是,娘娘放心,必不会短缺娘娘的。”
  姜满没有再多言,曲指轻叩药碗:“尝药罢。”
  何仲良拿了新的瓷勺舀出汤药,很快尝过,将药碗放回原处。
  瞧着姜满用过药,宫侍带着人退下。
  阁内再无旁人,姜满悄声摊开手,展开自碗底取下的字条。
  是何仲良与她互换过的一道消息。
  阮朝的动作很快,已走过大半个燕京,调遣所行之地的明正司各部。
  闻她一切安好,姜满放下心来,借着蜡烛的火焰将字条烧尽。
  被幽禁在西清园的第一日,洛璟没有来。
  许是如今她与洛璟之间还算和气,也许是洛璟自顾不暇分身乏术,只命人严密守卫西清园,并未如前世那样百般磋磨她。
  他不来,姜满也不急,寻来纸笔,在阁中练了一整日的字。
  洛璟捉她到宫中,势必会调查她如何一路赶来燕京,又带了多少人前来。
  姜满不怕他查。
  她如今已与明正司取得联系,阮朝不会轻举妄动,她放心她做事,有阮朝在外遮掩,必不会叫洛璟查到什么。
  第二日,第三日……一连在西清园住了近半月,又一日入夜,西清园的门被风吹开了。
  燕京已经入冬了,带着冷意的风若劈入的刀斧一样闯进来,雪花飘落在门畔,很快被一道影踏碎。
  洛璟跨过门槛,摘下沾染了细雪的斗篷,信手递给跟在身后的宫侍。
  房门关合,宫侍尽数退下,他踩着细弱的光线一步步走向茶案,垂下目光。
  案侧放着盏见底的药碗,是姜满才用完的汤药。
  洛璟的目光在那只瓷碗上停留一息,很快掀起眼皮,
  看向坐在茶案前的姜满。
  他端详着她,竟下意识屏住呼吸,眉头也蹙紧了。
  他曾见过初来燕京时的姜满,而如今再见,她竟还如过去那般……甚至与当年一般无二。
  即便案上只一盏烛火,即便她一身素淡衣袍,发上不簪金玉,即便她坐在那里,单薄清瘦,形孤影只。
  可扑簌的灯影里,她只坐在那里,便叫人不得不为之侧目。
  而他看向她,只一眼,好似再多看去,就会被那样明亮的光灼伤。
  他讨厌这样的刺眼的光。
  会令他想起幼时,他躲在晦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拥有万千宠爱的而不自知的人,看着那个,明明不是父亲的亲生子,却能得到他全部疼惜的孩子。
  他厌憎他,厌憎洛长安所施舍的,虚伪的好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他的言行,而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开始憎恶自己,也开始……恨他。
  至于姜满……他早就察觉到她与洛长安性子相像,却天真,是个好利用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她,好似对任何人都能抱有不设防的善意……除了对他。
  是了,从最开始,从他们相遇之时,姜满就在防备着他。
  洛璟想不通这一点,直至如今。
  他是何时与姜满交恶……难道仅仅因为有与洛长安的婚约在身,她就要义无反顾地站在他那一边,与自己为敌么?
  凭什么,这种种,难道只凭一句世事不公么?
  他不甘心,也不认。
  屋内安静,寒气随着洛璟的走入在房中蔓延,姜满在侵至身前的冷意中抬首,安静地朝他笑:“殿下来西清园赏雪?”
  她笑得无害,洛璟迎上她的目光,微有闪躲。
  不过他很快回神,弯身,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今日得闲,来瞧瞧皇嫂,在宫中这些时日,皇嫂可还好?一切可还习惯?”
  他的嗓音如旧温和,一双和顺的眉眼轻易便能引人卸下防备,姜满却知,那张面皮下藏着的,是一副再狠戾绝情不过的心肠。
  姜满仍面含笑意,道:“多谢殿下挂心,皇宫自然是好的……世间哪儿还有第二个比皇宫好的住处?”
  洛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注视着她,许久,从旁沏了杯茶递给她:“说来我还没问过皇嫂,这次怎会一个人回燕京?”
  姜满接过茶盏,心下盘算,不动声色道:“我听说了燕京的消息,太后染疾,还有,你与皇上之间……”
  她的话语慢下来,愈发意味深长,洛璟眉目微凛,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而是继续猜测着,问道:“我听闻,你到南安后与我皇兄不算和睦,怎么,我皇兄他待你不好?”
  姜满微垂眼睫,望着茶盏里晃动的烛火,默了一会。
  洛璟这样说,是在试探她么?
  他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自说自话,与她相互试探,是不是说明,他已查不到更多关于她与洛长安的事?
  明正司这几日并无行动,想必是洛璟一连多日查不到什么,更探不轻她的虚实,今日才会独自来找她。
  少顷,姜满抬眼,也没有应洛璟的话。
  “其实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没必要用相互试探来浪费时间。”她同样注视着他,道,“洛璟,与我做个交易怎么样?”
  她先一步显出不耐,倒叫洛璟有些意外,对自己的猜测生出几分肯定来。
  只是……不知怎地,洛璟听着她的话,却总觉得,他好似见过这般模样的姜满。
  也是在这一方案桌上。
  那时的她也如眼下这般,神色柔和,语气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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