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盖娅没有反驳,祂的身影迷蒙在月光中,几乎融为一体。
“请你停手。”盖娅道。
末帝明知故问:“什么停手?”
“帝国研究所正在创造孽物,你违背了第一位皇帝的诺言。”盖娅的语气十分平静,“三个千年以前,他曾答允我,他和他的后代绝不会踏上生命炼金的道路。”
末帝一笑:“就这?”
盖娅犹如看着一个不知悔改的死刑犯:“这还不够吗?”
“精灵,或者说,天外执法者,你对人类可真是一无所知。”末帝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你以为人类是因为无知,才踏上了这条道路?不,恰恰相反!我们正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才坚定地竖起了反叛的旌旗。”
“即使人类将要灭亡?”盖娅问。
“即使人类将要灭亡。”末帝答。
“人类是我最心爱的孩子。”盖娅的声音带着一丝惋惜。
末帝安静地看着精灵。
精灵的身影飘浮在空气中,和闪动的浮尘一样梦幻。窗边的纱幔穿过精灵的身体,祂果真是大祭司口中的第二个母亲,单单看着祂,末帝就能感到安心。
“你愿意和我聊聊吗?”末帝问。
盖娅正打算离去,闻言道:“为什么?”
“一个故事交换一个故事,这很公平。”末帝的语气纡尊降贵,但这话若是被任何一位帝国的长老听到,长老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因为这位暴虐的皇帝从未如此温柔,“我将是人类帝国最后的皇帝,一位末帝的故事,值得成为交易天平上的砝码。”
盖娅停下离开的脚步。
祂在窗台坐下:“请讲。”
末帝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是不该成王的王,他体内的皇室血脉来自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是老皇帝远嫁北地的小公主。
衰老的皇帝缠绵病榻,远嫁的公主携幼子入宫觐见。
幼子没有继承母族的姓氏,但他拥有比任何一位皇子更庞大的野心。他用乖巧伶俐的性格赢得了老皇帝的欢心,因此,他和他不得宠的公主母亲得以长住宫中,留侍老皇帝身边。
彼时,皇子有两位。
幼子继承了北地的姓氏,他虽然流淌着一半皇族的血,却并非名正言顺的帝国继承人。
但他用如簧的巧舌和朝中重臣结盟,让大皇子放弃了继位权,又让二皇子和老皇帝离心。
幼子,这不该成王的王最终继承了皇位。
新的皇帝,赫尔漠斯,他在登基第一天改为母姓,但无人认可他是“安兹菲尔德”。
皇帝赫尔漠斯赐众臣一顿丰盛的宴会,毒酒斟于金杯之中,毒匕藏于舞女袖下。
十二个乐队轮番弹响月琴,这场宴会持续了三天三夜。
当第四天清晨,赫尔漠斯脱去染血的华服,穿过王廷走上宝座时,幸存的臣子都埋低了头颅,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他们之中,十人只有两人离开宴会。剩下的八人中,三人死于鸩毒,三人死于刺杀,还有两人,死于新帝闪烁着华光的剑下。
赫尔漠斯整顿纲纪,他以一场三天三夜的血腥盛宴,结束了一切猜疑和唏声。
末帝赫尔漠斯结束讲述,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即使人生再精彩,他的故事也只能讲述半个夜晚。
盖娅不为所动,祂见过太多伟大的王者,不屈的英灵,末帝的事迹于祂而言,只是闲暇时解闷的寓言。
末帝感到有点挫败。
他骤然失去了对盖娅的兴趣,挥挥手臂,示意盖娅离去。
但盖娅的瞳孔猛然放大。
祂快步走到末帝身边,带着震惊和焦急,一把抓住末帝垂落的手臂,用力掀起对方宽大的衣袖。
一个凝固着血痂的针眼出现在末帝的胳膊上。
末帝诧异地看着盖娅:“神使?”
“你注射了血清?”盖娅的声音带着颤抖,“你、你、你……”
“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末帝放下衣袖,同时撇开盖娅的手,“神使啊,所以我方才说,你对人类一无所知。”
盖娅沉默。
良久,连末帝都以为盖娅已经离去,突然,一道轻柔且含着敬佩的声音,在末帝的耳边响起。
“我的编号是gy-001,我在此世的最后一个名字是伊夫华。”盖娅道,“陛下,我允许你为我取一个名字。”
末帝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很快大笑:“盖娅!”
一个伟大的计划正在末帝心中构建,一张辽阔的蓝图正在末帝眼中展开。
盖娅离去,祂是伟大智械的仆人和管家,允许弱小的凡人为祂起名,是祂赐予对方的殊荣。末帝站在窗边,朦胧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一件纯银的长袍。
投影结束,盖娅唏嘘:“这场对话发生在大灾变前夜。”
单无绮不语。
她以为她看穿了末帝的傲慢和疯狂,却不知他曾是这样一位无畏的帝王。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我发动大灾变,将帝国的异种和人类文明一同毁灭。”盖娅轻声叹息,“我本可以对那位末帝赶尽杀绝,但他以身翼庇臣民,因此我放过了他们,以及他们之外的许多人。”
单无绮想起禁区入口的那一堆白骨。
他们因末帝的翼庇而幸存,但他们又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
“帝国覆灭后,幸存的新人类在大地上生活,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候。”盖娅看着单无绮,语气怜爱又温柔,“我有些心灰意冷,于是打算沉睡一千年,但一个奇怪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单无绮问:“谁?”
盖娅答:“他无名无姓,自称人类的救世主,后世的你们尊称他——筑墙者。”
第87章 执法者和筑墙者(六)
筑墙者!
单无绮心头一惊。
“离开基地前,一只异种告诉我,你会收走凡人的某些部分,比如我的记忆,比如阮真莎女士的灵魂。”单无绮问道,“那么筑墙者呢?他这么神秘,又这么强大,你有收走他的什么东西吗?”
盖娅复杂地看着单无绮。
“不,我没有资格收走他的任何东西。”盖娅道,“因为他……并不是人类。”
单无绮沉默。
波利飘到单无绮身边,鬼鬼祟祟地说:“基地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在我离开的时候,基地里可是流传着十几种有关筑墙者身世的猜测呢!”
波利离开时,集权统治初有雏形,还未成熟到压迫人的程度。
单无绮把“九条禁令”告诉波利,波利的球面一点点裂开了。
“噢,不……”波利再次悲伤地融化,“沃尔夫,你到底做了什么……”
单无绮看向盖娅,她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没有解决:“筑墙者,到底是什么人?”
“他并非这颗星球上诞生的生命,因为我的一时疏忽,连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星球上的。”盖娅恢复了人类的形貌,投影虚幻,仿佛一道彩色的影子,“当我第一眼发现他时,我尝试驱逐他——因为他和其他人类的差距太大了,他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伪装出人类模样的未知生命体。”
单无绮追问:“然后呢?”
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她实在不敢往下想。
“我失败了。”盖娅答,“筑墙者,他是和我的主人——智械文明的幸存者同等级别的存在,他也许也来自某个失落的高等文明,唯一的不同是,我的主人属于无机,而他属于有机。”
“但筑墙者,他和主人的目的是一样的。”盖娅道。
单无绮耳尖一动。
“他在新人类之中,宛如统率群蚁的王。他的力量、智慧和远见让所有新人类心悦诚服,仅仅数年,他就结束了新人类三两成群、互相厮杀的场面。”盖娅感慨,“说实话,这也是我之前打算沉睡的原因。人类是一个奇妙的种族,如果没有外力介入,他们会因为越来越少的资源陷入内斗,直至彻底灭亡。”
波利发出一声悲凉而复杂的叹息。
他道:“是啊,人类……真是可歌又可泣。”
“筑墙者很可能是一个新手,他在新人类身上,投入了和我的主人当年一样旺盛的精力与热情。”盖娅继续道,“他亲力亲为,结束了新人类一盘散沙的局面。我看着他的部落一点点变成城邦,又从城邦一点点变成王国——他几乎可以称王了。帝国虽然覆灭,但帝国的阴影仍盘踞在新人类头顶,新人类并不介意,一位国王乃至皇帝凌驾在他们的头上。”
“但他被暗杀了。”单无绮道。
单无绮的语气并不似猜测,而像是在阐述一个确凿的事实。
筑墙者的死因至今都是一个谜,即使在波利·萨恩奇那个较为开放的时代,有关伟大筑墙者的猜测也始终停留在众说纷纭的阶段。
单无绮是从零的口中知道这个秘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