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单无绮轻笑一声,对尤娜道:“请赫尔漠斯·安兹菲尔德先生进来。”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不曾耳闻的陌生姓名。
尤娜应了一声,乖巧地打开会议室大门。一道披着华丽长袍的身影缓缓步入,而那道身影,所有人都无比熟悉。
——他是末帝。
“先生?有趣的称呼。”末帝的长袍下蠕动着腕足,鳞片在体表闪闪发光,在这群食禄的官员面前,他无需伪装出人类的模样,尽管他曾经是一个人类,“小妮子,在这群卑贱的褪毛猴子中,你是最大胆的一个。”
“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做着美梦。”单无绮没有啰嗦,“安兹菲尔德先生,也许你愿意以精神领袖的身份,和你的拥趸们说两句话?”
“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末帝轻笑一声。
他非人的瞳孔扫视长桌上的脸孔,那些被扫视的人如同蒙受古神的视线,冷汗和恐惧一同从毛孔里溢出,顷刻间打湿了他们的后背。
“我对你们的脸毫无印象,你们,以及你们的祖辈和子孙,没有一人的才华耀眼到被我关注。”末帝道,“停止你们无意义的献祭、侍奉和谀媚,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你们的首长能给我。”
这句话顷刻间打碎了筑墙派所有人的幻梦。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嗫嚅着说道:“陛……陛下,请问,首长给了您什么?”
末帝看了那人一眼:“喜悦。”
那人愣住了。
“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我的臣子赫利克斯向我刺来了长矛,事后我对他降下惩罚,而他对我坦言,他被你们面前的这位首长蛊惑,因为她是个更理智,也更疯狂的人——她让我感到喜悦,我已经很久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末帝并不在意伟大计划的短暂夭折,他有足够漫长的时间筹谋、等待,而单无绮并非寿命无穷,她在末帝眼中宛如绽放的花火,在她的寿命终结的那一刻,他会结束这短暂的驻足,重新拥抱他的理想,他的帝国。
末帝欣赏单无绮,她是个足够耀眼的凡人,而他愿意为她舍弃部分原则,犹如允许爱宠舔食银盘里属于皇帝的珍馐:“今日,你们能够坐在这里和她谈话,已是她的仁慈。”
单无绮摇头:“他们不必知道。”
——研究所地下发生的那些事,本就是命运盘根错节的表现,人类在命运的岔路口上扔下骰子,生存还是毁灭只在一瞬之间。
——事后复盘时,就连单无绮本人也不知道,如果她不毁掉伊甸的机心,事态会有怎样崭新的走向。
单无绮和末帝之间有着某种惊人的默契,长桌两侧的官员观察着、揣度着,终于彻底闭上嘴巴。
权力不是力量,力量才是力量。
而单无绮同时手握权力和力量,犹如握着权杖和利剑,她可以用任何方式杀死任何人,无论通过暴力还是通过人心。
单无绮扫视众人:“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阎银华突然开口:“首长。”
单无绮看向阎银华,她的身后,尤娜抿紧嘴唇。
“您不能这样,首长。”阎银华的话让众人惊讶,他们没想到阎银华会反驳单无绮,“您不能因为我们发出错误的声音,就永远缝上我们的嘴巴。”
单无绮看着阎银华的眼睛。
他不是鲁莽的莽夫,相反,他是个聪明绝顶的天才。尽管他在年轻时曾率领外城人,用镰刀和斧头敲开内城的大门,但他的理智永远走在感情前面。
尤娜屏住呼吸,但单无绮笑了:“你想表达什么?”
“许多内城人从未踏足外城,更别提见到异种,他们对异种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异种手册》的彩印图片上。”阎银华道,“所以,首长,我请求让所有出身内城的人,到城墙上看一看。”
单无绮立刻明白了阎银华的意思:“如果他们拒绝呢?”
“您是战胜了墙外异种之王的人,内城人没有理由拒绝您的邀请。”阎银华就差把“不理解”写在脸上了,“除非他们认为,墙外的异种是比您更值得恐惧的存在。”
末帝发出一声轻笑:“有趣的家伙。”
单无绮看向长桌众人:“那么你们的意思呢?”
众人对视一眼,而后点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内城来到外城。外城的贫穷和落后第一次映入内城官员的眼帘。
基地的脐带只绑在内城上,外城宛如被母亲遗忘三百年的弃子,吮吸着手指,乞食声被内外两城高大的城墙阻隔。内城的幸福建立在外城的痛苦上,但官员中的许多人只是侧过头,或者闭上双眼,仿佛只要看不见,外城的苦难就不复存在。
更有甚者,他们对外城充满了鄙夷。
单无绮没有点破他们的想法。
她来到城墙外,而官员们停留在城墙内,尽管那道城门并不足以挡下异种的攻击。
有着单无绮面孔的异种之王殷切地迎了上来:“您来了。”
“三日之期已至,你考虑清楚了吗?”单无绮淡淡地问。
这是内城的官员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异种。
异种非人、妖异、恐怖的身躯令人胆颤,但这一幕放在驻守外城的党员眼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恐怖片。稽查队长铁平康站在岗位上,余光盯着内城官员苍白如雪的脸庞,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们仍不知道,人类生存在一个怎样残忍、绝望、荒谬的世界里。
——如今,那些阖上三百年之久的眼睛,也是时候睁开了。
第80章 卡瓦尼
有着单无绮面孔的异种之王同意了单无绮的所有要求,它并不在乎尊严、荣耀这类形而上的东西——正如“零”之前所言,拥有道德观念和情感需求的零,在异种之中也是一个“异种”。
异种之王只想要它和它的族人们活下来。
活着才是一切,活着高于一切。
内城官员目睹了谈判的全过程。
专注内斗三百余年,内城官员已经丧失了对外界,乃至对世界的判断。他们胆战心惊地看着单无绮和异种之王交涉,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和胸有成竹的强大,是内城官员无论如何也无法模仿,更无法学会的。
他们终于不再把单无绮视作一个幸运的、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他们开始把她真正地视为人类的庇护者和守护者。
异种安置区开始如火如荼地建设。
研究所所长蓝心加班加点,完成了代理首长单无绮下达的超级订单。一箱箱特制拘束器在伊甸的监督下锻造、加工,又连夜运上火车,沿着银灰色的铁轨从内城运输到外城。
当单无绮将第一只“狗牌”挂上异种之王的脖颈时,无论外城人还是内城人,都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
单无绮和异种之王宛如一对双生花,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区别仅仅是单无绮仍然拥有人类的形体,而异种之王为了表示对单无绮的尊敬,将下半身维持着腕足纠缠的模样。
异种之王盯着单无绮的脖颈——那里也有一只狗牌。
即使异种之王没有人类的道德和情感,但它也知道,这只黑色的拘束器象征着弱者对强者的臣服。
它疑惑地问:“您为什么也戴着狗牌?”
它直接大声地问了出来,没有控制音量,这句话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单无绮笑了笑。
她扯了扯衣领,把那只“狗牌”完整地露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单无绮的脖颈上。
单无绮看着异种之王湛蓝的眼睛,微笑着问:“在你的部落,那片废土之上,你和你的族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异种之王思索片刻——它拥有智商,而且不低:“我们和那片土地上的生灵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狩猎,同时被狩猎。我们的最后一位大祭司说过,我们都是世界的孩子,我们死去,然后以另一种形式新生。”
单无绮问:“废土上,你如何保护你的族人?”
异种之王答:“这个世界危机四伏,我会努力让我的族人变得强大,如果它太过孱弱,没有任何变强的可能,我会战胜它、吃掉它,它会和我融为一体,我将用一生保护它。”
人群惊呼一声。
单无绮道:“但人类不是这样的。”
异种之王抬头,它自从拥有思想后,鲜少和人类深入交流。
末帝赫尔漠斯·安兹菲尔德是它的皇帝,它的君主。它对末帝的臣服刻在基因里,但他们不曾深交,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绊,是一桩充斥着谎言的、不公平的交易。
智者波利·萨恩奇是它的囚徒,它的猎物。它如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将波利带回自己的部落,却在波利逃走后才骤然发现,它曾将一颗智慧的星星揽入怀中。
而如今,单无绮将狗牌戴在它颈上。
它无法体会人类的情感,更无法理解人类的初衷,它温顺地接受来自更强者的奴役和约束,以及猎人和猎物地位的倒置,但面前的这位强大的人类,似乎有话要对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