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单无绮沉默一瞬,没有戳破萨摩拙劣的表演。
她把萨摩从地上搬到床上,又抖开被子盖在萨摩身上,轻柔地掖好被角。
月光如水,单无绮坐在床边,无声地拆开首长的信——
致我的副官:
二代血清面世,研究所党员皆已接受注射。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入殓,名字齐齐刻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
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无论生者或死者。
丰收月已经到来,即使无法亲眼目睹,我也闻到了麦穗香甜的气息。
我由衷地感谢上帝,感谢祂让最美最善的天使来到人间。
你何时会凯旋呢?我的副官。待你归来,请你抽空陪我去一趟墓园,为那些死去的英雄献上一束鲜花。
——你的,老大哥
单无绮低垂眉眼,目光凝聚在“二代血清”一词上。
外城只是宏大苦难的预兆,真正的苦难尚未降临。
人类的面前摆着两条绝路,这两条绝路皆由神明指定,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注定难逃一死。
二代血清……
单无绮抬起眼眸。
如果二代血清真的有效,那么,人类便可以走上第三条道路了。
第70章 单无绮的往事(十一)
“我知道他们偷偷搭了个高台。”单无绮说。
丰收月,庄稼收获,新鲜的麦子做成麦饭,盛在碗里,被单无绮一口口怜惜而缓慢地吃进嘴里。
单无绮忙得要命,尤其在最忙碌的丰收月,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她才能和萨摩说上几句话。
见单无绮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萨摩松了口气,因为他引导话题的功夫着实不算好。
萨摩问:“你怎么看?”
“怎么看?”单无绮咽下麦饭,低低地笑了一声,“外城人大概是恨极了我吧——我抽了他们那么多鞭子,如今,就算他们把我绑到台子上去,我也认了。”
萨摩沉默。
他很想对单无绮说,外城人不仅不恨你,相反十分爱你,程度不亚于你爱他们,以及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但……
萨摩呼出一口气,匆忙把碗里的麦饭刨进肚子里。
他答应要为外城人保守秘密,说谎不是他的强项,再多说两句,聪慧如单无绮,一定能从他的微表情察觉到什么。
白天在一片火热的忙碌中度过。
黑夜降临。
待所有人睡下,单无绮拿起墙角的马灯,披上外套,在微醺的夜风中开启今日的巡逻。
这是单无绮的习惯。
整整半年,单无绮从来没有睡过一次整觉。
一开始,拓荒团队和外城还没有完成磨合,而外城人也没有习惯集体作业,因而,戴文的拓荒计划时常搁置、调整。
单无绮不得不牺牲睡眠时间,补上机动位,在需要她的地方行走、忙碌。
但是,随着生产工作步入正轨,单无绮有了失眠的毛病。
她的精神极其疲倦,但她一整夜都无法合眼。许多时候,她都会习惯性地拎着马灯,在月光或雨水下,用双脚丈量整个外城,宛如一个孤独的幽灵。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夜。
今夜,单无绮依然无眠。
她拎着马灯,安静地走到田地边。
麦子已经丰收,新一轮种子亟待种下,许多金灿灿的麦穗掉落在地上,仿佛落了一地暖洋洋的太阳。
单无绮记得,丰收的第一个夜晚,几个老人在田里拾捡麦穗。
她低着头,看着田里的麦穗。
——即使丰收,但并非所有外城人都能填饱肚子。
——那些老人还在挨饿吗?
如此想着,单无绮放下马灯,把前摆简单兜起来,弯下腰,仔细地拾捡地里的麦穗。
单无绮边捡边走,越走越远。
夜风吹拂田里的麦梗,发出窸窣的响声。
不知不觉,单无绮捡了许多,也走了很远。
她看着兜起的衣摆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麦穗,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呼!
许多个火把点亮了。
单无绮惊愕地抬起头。
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隐匿在云层之后,外城人举着火把,将中心的单无绮团团包围。
明亮的火光在一张张黝黑的脸上跳动,神色晦暗不清。
单无绮双手兜着衣摆,沉默不语。
要来了吗?她安静地想道。
外城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无声地向单无绮靠拢,嘴角绷得紧紧的。
单无绮低头看衣摆里的麦穗,下意识把麦穗往怀里拢了拢,然后,她顺从地跟随外城人的引导,向外城的大广场走去。
那里有一尊筑墙者的雕像,以及一个正在搭建的、简陋的高台。
白天,单无绮本应经过那里,但几个外城小伙铆足了劲把她往别处引。
她知道外城人有一个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于是,她顺势装聋作哑。
如今,审判之时已经来临。
单无绮被人们团团簇拥,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记得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她记得自己猎猎挥舞的长鞭。
她在外城出生,她在内城长大。
在外城人眼里,她是个内城人,在内城人眼里,她又是个外城人。
抵达高台后,单无绮周围的人嘴角愈发紧绷。
单无绮叹了口气,不等身边人催促,她自觉地抬起脚,走上了高台。
她的衣摆兜着麦穗,她的右手提着马灯。
台上没有木架和鞭子,单无绮感到意外。
她闭上眼,呼出一口气,道:“诸位,审判我吧。”
哗——
单无绮话音刚落,人群瞬间哗然。
外城人眨巴眼睛,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暗处的萨摩。萨摩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一个单无绮式的、挥舞鞭子的动作。
惟妙惟肖,学得极像。
外城人茫然一瞬,继而顿悟,齐齐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
见单无绮仍然闭着眼,一副等待审判的模样,人们心头一酸,对台上的少女大声道:
“单副官!”
“单副官!”
“看这里,单副官!”
单无绮的眼睫颤了颤。
她犹豫片刻,迟疑地睁开眼睛。
在单无绮睁开眼的一瞬间,台下的人群顷刻间热闹喧天。
外城人簇拥在台下,围着一个被黑布罩住的巨大东西,见单无绮投来视线,外城人齐齐发出一声口号,合力掀开了罩在上面的黑布。
那里,是一大筐金灿灿的麦穗。
单无绮愣住了。
……怎么会是麦穗?
……他们难道不恨她吗?
“单副官!”见单无绮仍在走神,一个外城小伙咧开雪白的牙齿,朝单无绮热情地喊了一声。
单无绮下意识抬眸看去。
啪!
一捧麦穗砸上了单无绮的脸。
麦穗的重量极轻,长着毛茸茸的、尖长的麦芒。
那一捧麦穗仿佛一个善意的玩笑,给了单无绮一丝微小的痛意,并让她从神游的状态中抽离。
单无绮定睛看着面前那筐金灿灿的麦穗,蓝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她还愣愣地兜着衣摆里的麦穗。
外城人不由得笑起来。
一双双或健壮、或苍老、或幼小的手臂伸进大筐,把麦穗一捧捧抛向台上的单无绮。
金黄的麦穗仿佛一场暖烘烘的雨,带着沙沙的响声,微微的刺痛,以及外城人爽朗的笑声,接二连三地砸上单无绮的身体。
单无绮大睁着眼睛,任由那些麦穗砸向她,一动不动,一躲不躲。
她恍惚地盯着台下的外城人。
单无绮是个孤儿,五岁时被梅捡走,从此和梅相依为命。
五年的流浪经历让她尝尽世间冷暖,而十一年的求学生涯,也仅仅让她滋生出一个机械的念头。
——基地,不该是这个样子。
基地的种种丑态,单无绮都看在眼底,而恰巧梅已经深陷其中,于是单无绮留下,并决心改造这里。
单无绮从不觉得基地是她的家,她在这里,只是因为梅在这里。
但今天,单无绮突然觉得,她心中那个机械的念头,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单无绮看向台下的一张张笑脸。
“单副官!”一个人道。
“单副官!”两个人道。
“单副官!”所有人道。
这就是基地吗?这就是外城吗?这就是苦难的人民吗?
明明那些麦穗只是轻轻地敲打在身上,为什么仿佛一道道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单无绮怔怔地看着台下。
“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单无绮在心中呐喊,“你们贫苦了几十上百年,基地对你们的亏欠,绝非一场丰收能够补偿——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