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萨摩低下头:“师父……”
  “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一并罚过。”单无绮捏捏萨摩的脸蛋,略带亲昵,“辛苦你一夜,你也去统计外城人口,顺带学学怎么抱小孩。”
  萨摩下意识把脸往单无绮的手心里送:“抱小孩?”
  “那女人是个搞侦查的好苗子,埋没在外城,有点可惜了。”单无绮长叹一口气,“第一次拿枪就敢杀人,事后也没有丧失思考能力,甚至还能分析逻辑,察觉出我想保她一命……她比你强。”
  萨摩看不见的狗耳朵焉巴垂下。
  单无绮收回手:“去吧,别让我失望。”
  萨摩应了一声,听话地做事去了。单无绮撑膝起身,突然发现麦尧有点不对劲。
  单无绮眯眼:“你……叫麦尧是吧?”
  麦尧小伙立正了:“是,单副官!”
  “你是个好人,小麦。”单无绮语气淡淡,却不乏褒奖之意,“萨摩这混小子,让你操心了。”
  麦尧:“……”
  麦尧:“单副官,我姓洛佩兹。”
  “知道了,小麦。”单无绮已读,但不采纳。
  麦尧:“……”
  ……
  天亮时分,黎明号运来了第二批物资。
  单无绮坐在高台上,双腿微晃,一边把玩手里的鞭子,一边垂眸倾听萨摩的汇报。
  萨摩汇报完毕,单无绮看向钟楼,发现已是上午九点整。
  萨摩抬眸远眺。
  不多时,一个渺小的身影在视野尽头出现,一瘸一拐,步伐坚定。
  女人来了,左手抱着襁褓,右手拿着手枪。
  她带来了外城人口的汇报,不如萨摩详细,但数据相差不大。
  女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用珍贵的热水冲开奶粉,怜惜地哺喂怀里的女婴。单无绮托腮坐在一旁,余光盯着女婴逐渐红润的脸,有一下没一下摩挲手里的长鞭。
  突然,一个襁褓落入单无绮臂弯。
  单无绮猛地抬起头,迎面是女人笑盈盈的脸。
  “您喜欢孩子?”女人恭敬而不失讨好,“您抱抱她。”
  单无绮浑身僵硬如一块石头,她轻手轻脚,只觉得这柔软的小东西仿佛没有骨头,一抱就碎。
  萨摩走来,将女婴抱起。
  女人盯着萨摩的动作,又垂下眼眸,认可了他的抱娃水平。
  萨摩看着单无绮,后者难得没有占据高地,他久违地看到了师父的发顶。
  萨摩:“师父,我抱得好吗?”
  单无绮:“……”
  第68章 单无绮的往事(九)
  连续七天,黎明号装载中央大楼下拨的物资,从内城来到外城。
  外城人开始习惯刺耳的汽笛声,以及每天破晓时分,黎明号喷吐着金红色的铁花和浓白的蒸汽滑入月台,每一节车厢都满满当当,犹如攥握金币的巨龙降临未开化的穷土。
  呜呜呜——
  汽笛响起。
  黎明号如约而至。
  排着长队的人们翘首以盼。
  这是赈灾的第八天,天空尚未完全破晓,几盏马灯挂在月台上,照亮了人们饥瘦的面庞和渴望的目光。
  但令人们困惑的是,此次前来,黎明号没有带来任何食物。
  单无绮指挥下属,将拓荒物资从火车上搬了下来。
  耕作机械、牲畜、种子和肥料……
  ——以及一个不到十人的学者团队。
  外城人的目光从疑惑转为警觉,但单无绮还在现场,因此,他们并没有立刻发出切切议论声。
  学者团队纡尊降贵。
  单无绮主动伸出一只手:“日安,戴文同志。”
  戴文戴着单片眼镜的脸高傲地打量单无绮。
  良久,戴文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握了握单无绮悬停到僵硬的手,一触即分。
  “日安,单副官。”戴文是传统内城人,对外城的轻蔑溢于言表,“如你所见,我们来了。”
  “食物呢?”单无绮问。
  戴文发出一道冷戾的笑声。
  “一味的施舍只会滋生懒惰,他们有土地,有种子,有犁和锄头,这还不够吗?”戴文的视线朝身后看去,“我们甚至带来了珍贵的马和牛。”
  萨摩阴森地盯着戴文:“你篡改了单副官提交的清单。”
  戴文的视线划过萨摩:“亨特家的小少爷,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内城的矛盾比外城更加尖锐,萨摩和戴文视线交火,宛如厮杀。
  单无绮上前一步,将萨摩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舟车劳顿,诸位需要休息,请允许我为你们带路。”
  戴文颔首。
  单无绮低声吩咐萨摩安抚外城人,又对戴文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示意学者们跟随自己。
  天边浮起鱼肚白,外城的土路仿佛一根根沾满尘土的肋骨。单无绮走在前面,戴文等人走在后面,精致的衣摆染上不少脏污。
  戴文开口:“单副官,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单无绮回眸一瞥,腰间手枪的保险“咔”地打开:“瓮城,高处。”
  戴文:“恕我拒……”
  一只冰冷的枪口眨眼间抵上戴文的额头。
  戴文神色冷凝,单片眼镜反射微光。
  单无绮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她轻描淡写地收回手枪,插到腰间的皮质枪鞘里。
  “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会给你三分薄面,但这里没有旁人。”单无绮拨弄保险栓,咔咔,咔咔,“你和你的团队全部死在这里,也不过只是首长桌上的一纸讣告。”
  戴文呼吸一滞。
  他短暂地收敛了浑身的尖刺——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高级知识分子,他不会和一个没见识的小姑娘计较。
  他们来到瓮城最高处,城墙之上。
  三百多年前,筑墙者修起高墙,将人类的火种围护其内,但如今,这团微弱的火种即将熄灭。
  城墙宽阔得能跑马,单无绮在边缘坐下:“你也坐。”
  戴文犹豫片刻,将一小块地方擦拭干净,警惕地坐下了。
  戴文的态度隐含警告:“你想把我推下去?”
  “怎么会呢?”单无绮露齿一笑。
  单无绮长着一张很有欺诈性的脸,下巴尖尖,眼尾上翘,眼仁大而清澈,仿佛一只娇养的猫。
  戴文的神色因此松弛了一瞬——对方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漂亮孩子:“我修改了你的物资清单,你是一人之下的副官,但你显然没有进修过农学。”
  “哦?请讲。”
  于是戴文娓娓道来。
  学者身上萦绕着清贵的气质,和贵族糜醉的美酒不同,他是一杯苦涩的清茶。
  戴文的确有不圆融之处,但当涉及他的专业领域,他一瞬间从地上的人变成了天上的神。
  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双手挥斥方遒,两唇舌灿金莲。
  他在规划外城的未来。
  他在规划人类的未来。
  身后的学者们是戴文的弟子,他们听得连连点头,心驰神往。
  单无绮托腮安静地听着,待戴文讲完,她道:“不错的想法。”
  戴文的单片眼镜反着光:“所以……”
  “但抱歉,我只能请你回去。”单无绮毫不客气地发出逐客令,“你的理想很伟大,但我们需要一套更加落地的方针。”
  戴文的弟子们目露恼意,但戴文竟然沉默了。
  他和单无绮坐在外城最高处,他们俯瞰着整个外城。
  戴文属于内城,他是万千内城人中的一个,如蝼蚁行于大地之上。
  但今天,他来到了城墙上,一如上帝坐在云端。
  外城和内城的贫富差距,以最宏大的视角向戴文展开。
  外城是内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戴文知道,内外两城宛如云泥,但他从未想过,这差别本不应存在于人类与人类之间。
  他们是同胞。
  而非拣选者和被拣选者。
  戴文沉默地坐在单无绮身侧,单片眼镜反射着头顶朝阳的光芒。
  单无绮没有用口舌反驳他,她将他带到这里,用铁一样的现实向戴文论证——你那些用数据和推演堆砌出来的论文,对外城没有半分好处,外城人不是实验皿里的培养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去看他们,去听他们,去问他们。
  而不是去猜想甚至摆弄他们。
  萨摩用笨拙却真挚的口舌安抚住外城人,同时向家族寄信一封,打算动用私产,为外城人买一车物资。
  但他远远看到单无绮和学者们从道路尽头走来,黎明撒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仿佛蒙了一圈纯白的光环。
  天上的使者落地了。
  他们的智慧,从此刻起,为地上的人民所用。
  赈灾物资中断了半天,当天下午,一辆中途插班的火车拉响汽笛,停靠在月台处。
  萨摩的家书得到回信,他的贵族父亲大力夸赞他的为民之心,并表示已将这份功劳汇报给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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