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想要自由吗?”维沙尔再次问,“我带你走,我们到墙外去。”
  零犹豫了。
  零注视着体内。
  他近乎腐烂的肉身里,孕育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孢子。
  小小的孢子。
  小小的人类。
  他们都在长大。
  “再等等吧。”零含糊地回答,“还没到时候呢。”
  但一阵剧烈的痛意唤醒了沉睡的零。
  零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神色匆忙的人类打开了培养罐,从他腐烂的身体里,剖出了那枚他视若生命的孢子。
  研究所又发生了一场权力的更迭,这是人类亘古上演的戏码。
  但零不关心这个。
  他只关心自己的孢子。
  “我跟你走!”零对维沙尔匆匆地说。
  但说完话,零才注意到维沙尔的不对劲。
  在零的感知里,维沙尔仿佛一把燃烧的柴薪。
  他飞快地燃烧着,他的生命力被某样东西疯狂透支了,精神力变得空前强大,也空前脆弱。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零愤怒地问。
  “我注射了特型血清。”维沙尔轻轻地说,“不是他们强迫我的,是我主动的。”
  零的理智一瞬间被怒火吞噬。
  三百年里,他见过太多的人类死于血清,其中不乏维沙尔这样的幼崽。
  “为什么?”零咆哮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出去,我想离开研究所,到墙外去。”维沙尔的声音微弱而坚定,“注射血清后,我会像单副官一样被流放,这是首长答应我的。”
  单副官?
  那是谁?
  零尖利地说:“你这么弱小,在墙外会死的!”
  “你说错了,零。”维沙尔轻声反驳,“人在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只是,人会因为某个瞬间而复活。”
  零沉默。
  “如果关在研究所里一辈子也算活着,我只是把同一天过了无数遍。”维沙尔向零道,“我们一起到墙外去,即使离开墙壁的下一秒就会死去,但至少……我看到了墙外的世界。”
  零睁开眼睛,凝视腹部硕大的窟窿。
  他的孢子被夺走了。
  他本来……就要去寻找他的孢子。
  “好。”零道,“我们走。”
  零离开了自己的肉身,进入了维沙尔的精神。
  但维沙尔没有被流放。
  他加入了团结部调查司,成为了年龄最小的一名党员。
  年龄第二小的党员,是佩特拉。
  佩特拉没有姓。
  佩特拉是研究所的实验体,她的来历在档案中被刻意抹去,而经过友爱部的洗脑,佩特拉忘记了她的父姓,以及她的父亲。
  但佩特拉并不为此惋惜。
  “我不在乎永远长不大。”佩特拉说。
  “为什么?”维沙尔疑惑地问。
  “后悔属于过去,焦虑属于未来,活着属于现在。”佩特拉抱着一个糖罐儿。
  她掏出一颗,递给维沙尔:“喏,尝尝,我从阎老那里偷出来的,很甜。”
  阎银华当选团结部部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玻璃木柜里藏一只糖罐儿。
  即使糖罐儿隔几天就会“意外”失踪,但阎银华会像失忆了一般,拍拍自己的额头,然后再放一罐进去。
  维沙尔拨开糖纸,含住糖果。
  很甜。
  他看着远处的高墙,突然觉得,墙内的世界也挺不错。
  但注射血清的副作用,就是精神力的飞快消耗。
  维沙尔在精神领域的天赋过于出众了,在还没有注射血清时,他就已经能和零建立精神链接。
  注射血清后,他的天赋和资质以指数倍燃烧,精神燃尽之时,也就是生命燃尽之时。
  七岁,维沙尔已经行走不便。
  他隐瞒了自己的健康状况,参加了第126次壁外调查。
  调查司青黄不接,此次壁外调查出动了全部人马,连佩特拉都上了前线。
  离开墙壁后,维沙尔高烧不退。
  “你的精神快要枯竭了。”零在维沙尔的大脑中说,“你活不过五年。”
  “我今年才七岁。”维沙尔轻轻地说。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只小猫。
  阮禾是刚加入的新人,她因为经验不足,也留守后方。
  驻扎点的微缩核心散发着柔和的涟漪。
  阮禾给维沙尔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安静地凝视维沙尔昏睡的脸庞。
  “……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啊。”阮禾低不可闻地呢喃,“爸爸和我说过,离开内城时,他很后悔没有把你带出来。”
  维沙尔的眉心微微舒展,也许他做了一个美梦。
  阮禾为维沙尔掖好被角。
  但阮禾突然发现,维沙尔放在心口上的手,牢牢地攥着什么东西。
  阮禾忙于救治伤员,无法24小时陪护维沙尔。
  她看到,维沙尔紧攥的小手上,每一个指甲都嵌着泥土。
  阮禾轻轻地打开维沙尔的手心。
  里面攥着一只鹦鹉螺。
  ……
  尤娜盯着躺在病床上的维沙尔。
  他浑身插满导管,瘦成了一把骨头。
  根据蓝心所长的说法,维沙尔注射的特型血清是半成品,而且他过于年幼,因此,他的潜力以及生命,都被那管药水蛀空了。
  “顺带一提,维沙尔注射的血清,和单副官是一样的。”那时的蓝心说,“你最好去看一看单副官,说不定,她也快要死了。”
  尤娜坐在维沙尔的病床边。
  她抓起维沙尔枯瘦的小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还活着,她是幸运的。”尤娜低着头,黑发挡住眼睛,“你可以放心了。”
  维沙尔睁开双眼。
  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嗡动:“那……太好了……”
  尤娜没有说话。
  “我……很愧疚……”维沙尔每吐出一个字,肺部都会阵痛,“我知道……那个异种是零,我还把零……主动献给了她……”
  尤娜依然没有说话。
  “我已经……是一个异种了……对吗?”维沙尔虚弱地问。
  尤娜的头埋得更深了。
  她轻轻地点头。
  “不要告诉单姐……我变成异种的事。”
  “好。”
  “我快死了吗?”
  “……嗯。”
  “一开始,我觉得她真幸运。”维沙尔微弱地呢喃,“同样的血清,她……没有一丝精神天赋,她不是……可以燃烧的柴薪。”
  尤娜沉默。
  她握紧了维沙尔的手。
  “但我不羡慕她,因为……活着比死去更加痛苦。”维沙尔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我一直后悔……后悔生在这个世上,我总是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尤娜痛苦地看着维沙尔。
  那张苍白的脸近乎透明,甚至可以看到异化的黑色血管。
  维沙尔的生命,被旧人类的遗产艰难地维持着。
  他是二代特型血清的注射者,活着的注射者中,他是最后一个可供实验的对象。
  “可是最后,我想明白了。”维沙尔说,“未来必然是光明的,但现在仍是黑夜。我……必须接受生长在半路上的事实。”
  “为了人类的黎明?”尤娜喃喃地问。
  “嗯,为了人类的黎明。”维沙尔笑着说。
  第46章 内城的声音
  乔纳森看着桌上的信件。
  那是一封举报信,举报对象是单无绮。
  单无绮流放归来的那一天,乔纳森已经得知了消息。
  他是最接近决策圈顶点的人之一,甚至自己也在权力的餐桌上有一席之地。
  但乔纳森非常清楚,他现在的地位,并非依靠自己的才干。
  墙内有两种声音,一种支持筑墙固守,一种支持迁徙远走,而在乔纳森加入四部之前,他对这两种声音都不感冒。
  人类的命运与他无关,而集体,是宏大叙事中的伪命题。
  年轻的乔纳森考入了友爱部。
  在一周的短暂观察后,年轻的乔纳森发现,友爱部内部的声音,竟然出奇的一致。
  ——友爱部的党员都长着同一条舌头,用不同的词汇,重复着老首长的话语。
  ——老首长已经垂垂老矣,他无力平衡墙内的两种声音,于是,只能让一种声音压过另一种声音。
  ——老首长选择了筑墙派。
  “今天这场晚宴,你陪我出席。”友爱部部长对乔纳森说。
  乔纳森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党员,因为一次“意外”,他进入了友爱部部长的视线,从此,他开始出入部长办公室,做一些端茶倒水的杂活。
  友爱部部长看着乔纳森,发现这个小伙子,全然不似其他人那么毛躁青涩。
  乔纳森的眼神沉静而机敏。
  听到友爱部部长的话后,他既没有流露出惊喜,也没有表现出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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