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孟亭曈应声而动。
他垂下眼帘,看向窗外,思绪仿佛随着春风飘向远方,不知被带到了哪里去。
【——孟亭曈说他不去读书,可他执拗不过* 老先生。
老先生替他打点好了一切,亲自送他入校园,还答应他等他毕业,会来接他。
毕业前夕,老先生高兴地说已经帮他订好了船票,等船到了,他会在码头等他。
孟亭曈坐了将近三天的船,从日出坐到日落,从日落再坐到日出,他飘荡在深蓝广阔的海洋之中,看着那橘红的夕阳挂在那平直的分界线上,天空与海此时达成一种诡异的融合,那静谧又丰富的色彩将申城的天空染成如画般的蓝调时刻——
可夕阳终还是落了下去,那蓝调时刻灿烂的极致美学也融化成漆黑的蓝,与深海彻底融为一体。
他终于是回到了申城,可他却再也没等到老先生。
他只见到了一直崭新的钢笔,那是老先生为他准备的毕业礼。
和老先生一起共事的人将钢笔交给他。神色悲恸。
孟亭曈没哭,他只觉得喉咙干涩,眼眶紧得发痛。
他伫立良久,最终只是没心肺的苦笑了下,轻声埋怨老先生,做什么偏要干这行。
这下,真把命给搭进去了。
那共事的年轻人闻言似是有些生气,可他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孟亭曈走了。
他在港城那段日子,过得老实极了。
可到了到了,最终没攒下什么钱,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办法给老先生操办。
他看着母亲生前唯一留给他的耳坠子,独自在渡桥头上吹了一夜的晚风,于天光微曦时走进了当铺。
三日后,孟亭曈亲手为老先生下葬,葬的是衣冠冢。
再之后,孟亭曈转身走向了申城当时最大、最繁华的赌场,头也不回。
——“顾先生好手气。”
孟亭曈笑,可不论他手气多好,最终却再也没寻得回那套红翡首饰。】
——“宋先生,宋先生?”/“晴昀?”
孟亭曈这才回神,他那双眼被料峭春风吹得有些酸胀,等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猛地抬眼,直直地撞上陆承渊那双关切的目光。
屋内的光线相对窗外较暗一些,孟亭曈的瞳孔骤然收缩,等他再度聚焦,适应了暗度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他似乎是有一瞬间的怔愣,看向陆承渊的视线也带着些茫然,片刻后,这才终于将眼底的水汽尽数逼了回去。
就是那春风太凉,还是吹红了少年的眼。
他几乎是有些郑重的将手稿还给了岳维平,良久,良久后,这才轻声开口:
“抱歉,岳导演。”
孟亭曈嗓音有些干涩,他垂着头,碎发挡去了些人眼里的光彩。
“我不想出演这部剧里的任何一位角色。”
-
岳维平导演或许是有些不解的,这与从来没有人会拒绝他的剧本无关。
他只是突然在那个少年身上,仿佛有那么一个瞬间看到了历史的沉重,就那么沉甸甸的压在人单薄的肩上,压得人透不过气,却压不弯人笔直的脊梁。
那特属于少年的朝气散了,虚无的萦绕在人四周,聚不拢,挥不散,勾勒出一团疑云模样。
陆承渊承诺人的晚饭,也被孟亭曈拒了去,他沉闷了一路,只说想回去呆着。
陆承渊问他:“是要回家吗?”
孟亭曈点头后又摇头,只重复道:“回去。”
山河破碎,他随波逐流、漂泊半生。
如今站在这片统一的国土之上,遥望回首,他身前身后皆空无一人。
他哪里有家。
岳维平的手稿是一部偏群像刻画的本子。是祖国的献礼、是时代的赞歌,是一部多线程叙事的史诗,是聚焦在一个个无名无姓的平凡之人身上、信仰与传承的讴歌。
是在黎明之前,死于长夜的千万万个不屈的灵魂。
英雄不论大小,皆是英雄。
岳维平书写了一个个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留下姓名的英雄,孟亭曈甚至能够在那些文字里,窥见了故人的身影。
那份悲壮,他承受不起。
他突然感到害怕。
-
回到房间,他再一次把自己泡到了浴缸里。
水是一种很奇怪的物质,流动着的温热仿佛能溶解掉一些悲伤,将不好的情绪融化在水里,再随着所有缝隙流走。
可他泡了很久,泡到眼底一片赤红。
他那份浓稠好像怎么也冲不散洗不掉似的——直到有人来敲他的门,他这才披上浴袍,从早已凉透了的浴缸中走出来。
陆承渊什么也没问,只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劝他“先吃饭吧。”
孟亭曈由得人牵着带着走到位置上坐下,看着满桌都是合他口味的饭菜,觉得心口那道疤开始疼了。
他坐下,却不动筷。
陆承渊将温热的汤羹喂到他的嘴边,他食不知味,却还是能够准确的判断出,这些饭菜出自京郊那家私厨之手。
是极其正宗的苏菜。
孟亭曈不仅心口痛,他觉得眼眶痛得发酸。
他倏地愤然起身,双手用力地拽着陆承渊的衣领,推着人直接抵到了那餐边柜上,死死地盯着人看。
倒挂着的红酒杯因柜子受到撞击而摇晃,发出阵阵清脆叮咚响。
他突然扯着人衣领压着人头,奋力啃噬着那双看似凉薄的唇瓣,近乎撕咬。
陆承渊只承接着,给了人一个温暖的拥抱,垂着头,没闭眼。
那双手在人单薄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安慰着人、哄着人,唇上破了口子溢出鲜血也没吭一声,只在人停顿喘气的间隙,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孟亭曈死死咬着压根儿,又盯着人看,双目一片赤红。
他胸中似是有一团无名火在找不到出口般四处乱撞,烧得他不知如何宣泄。
他不生气的。
他只是,好难过啊。
眼泪出来的那一刻,陆承渊仿佛觉得自己整个心房都在被狠狠地重击。
孟亭曈撕咬啃噬着的是他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一颗颗热泪砸在上面,烫得他痛到无法呼吸。
他的哭是没有声音的,他只掉着大颗的泪,然后狠狠地亲吻着他,啃咬着他的脖颈。
可陆承渊却觉得这哭声却震碎了他身上每一根、每一寸的骨头,他疼的不知所措,疼到无计可施,疼地他几乎要彻底失控。
他讨厌一切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东西。那份失控感占据着他全部的神经。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他看不了人现在这个样子。
他太疼了。他没有办法将人哄好,缓解人一丝一毫,他受不了这种看着人陷入莫大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折磨。
他快疯了。
他也太痛了。他想起了太多太多人,也想起了太多太多事,那些在每一次都被他刻意抛到脑后的记忆在这一个晚上一齐朝他奔涌而来,比一次次的难过还要痛苦无数倍,快要将他淹没。
他也快要疯了。
陆承渊亲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可孟亭曈攀过来,绞紧。
陆承渊只觉得就当是畜生吧,哪怕要当一辈子的畜生,他也心甘情愿。
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物质。
当痛苦化作实质,悲伤溶解在身体里,所有的一切全部融化成一片汪洋,再从盛不住的狭小缝隙中溢出、流走,粘稠一片,浓郁潮湿得像回南天气里、永远湿哒哒的被褥。
尽情恣意时,就忘掉了。
孟亭曈茫然想。
如果哭泣无声,就叫出来。
陆承渊如是做。
第57章 *给我看。
孟亭曈又进了医院。
凌乐在看到人时, 第一反应是极其震惊地看了陆承渊一眼,他发出了和第一次见到孟亭曈那天同样的疑问,讶异于怎么又把人做成这样?!
又?
青天大老爷, 陆承渊千古奇冤。
——好吧也没那么冤, 半冤。
只不过陆承渊现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根本没有理会凌乐看他如禽兽的埋怨目光。
高烧不退,全身遍布痕迹。
凌乐给人上心监的时候,心道要不是送人来的是陆承渊, 这事儿换个人来他高低得报警。
等彻底确认人生命体征平稳,给人输上液后,他这才抽空打量了一下陆承渊,再次惊疑了。
此刻的陆承渊哪还有平日里那副西装革履永远一丝不苟的模样。
他身上随意套着件儿的大衣,衣领凌乱, 里面不知道穿着什么, 只能看到暴露在外的脖颈与喉结上, 是清晰可见的牙印, 还隐隐有些见血。
他头发被随手捋在脑后,嘴角也破着口子, 他那脚上甚至还穿着一双居家拖鞋, 乍一看不知道这是走的什么颓废时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