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陵拾把人从浴桶拎到怀里也哄不好,抱着来回走哄不好,把耳朵尾巴全给他揪着玩也哄不好。
  把人惹哭的狼很急躁,耳朵趴平,尾巴打卷,走来走去。
  接着,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陵拾的脚步停下,看那个浴桶。
  大小刚好够容纳一个瘦弱的少年身形蜷进去,深浅、造型,连同里面的水,都很像个立式睡眠舱。
  “你以前在营养液里睡觉是不是?你以为这也是可呼吸营养液?”
  “这个不行。”
  陵拾告诉他:“这个叫水。”
  邪恶小蛋糕蜷在他怀里,呼吸很轻,很软,眼眶还有一点红,轻轻攥着粗大的狼尾巴,看着倒映出金色照明灯的水面。
  陵拾低头,碰了碰小蛋糕的额头。
  托在怀里轻轻拍哄,用浴巾整个裹住,只露出脑袋。
  他也曾经因为险些在进化崩溃后死亡,为了修复残破的躯体,被“赏赐”过那种内部充满溶液的治疗舱。
  那种感觉……反正他觉得糟透了,哪怕那种溶液据说并不影响呼吸,控制不住大口吞咽时,就算理智知道不缺乏氧气,也绝望得像是马上要被淹死在一坨冰冷的黏液里。
  但对宋璃玻来说。
  对这个一直这样睡觉、这样日复一日,和机器人机械臂作伴的孤独灵魂。
  世界就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那座塔塌了,机器人全部报废,变成修都修不好的破铜烂铁,机械臂扭曲折断,断裂的电线冒出火星。
  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废墟上。
  大概就像家和朋友都不见了吧。
  ……
  活该。陵拾挺解恨地想,滥用技术作恶的野心家就是这个下场,为虎作伥当然也难辞其咎。他低声用宋璃玻听不懂的狼语在喉咙里抱怨,等出口的时候,又变成那种软塌塌的丢人咕哝:“别哭了。”
  他握着宋璃波的手,让温热的流水淌过柔软白皙的手指,引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天才博士区分水和营养液。
  水和水也要区分。
  比如有些水是热的、有些是冷的,冒泡的水会烫伤,结冰的水一样会冻死人。
  比如眼睛里流出的水叫眼泪,这个行为叫“哭”,代表伤心,当然也可能代表困,打太多呵欠也会掉泪。
  比如浴桶里的水叫洗澡水。
  洗澡水不能喝。
  对,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喝。
  等宋璃波差不多记住了所有规则,陵拾才解开浴巾,把人抱回淋浴区。
  “这是人类聚居区。”
  陵拾自己都没想过,他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我把你留给他们?”
  小蛋糕贴得离他更紧了。
  柔软脸颊埋进他颈窝,眼泪不怎么掉了,但睫毛还是湿漉漉的,翦密深秀,用鼻尖拱的时候会有一点扎。
  白皙手指有点努力地攥着他特地化形给摸的柔软绒毛。
  ……
  陵拾是不会承认有条尾巴正甩到整个浴间水花四处飞舞的。
  神气活现的狼,斜咬着那根小白塑料棍,像混不吝地随便咬着支烟。托起苍白瘦弱的柔软下颌,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于是这么做,低头亲了亲琥珀蜜色的眼睛。
  轻而冰凉,像顶棚凝聚水蒸气后滴落的水珠。
  “那你就只能跟着我了。”
  “没办法。”
  “这叫因果报应。”陵拾把人小心放回浴桶,这次记住了拿尾巴卷着,“你跟着他们做了坏事,所以没有家了,你欠我的,被我抓到,只好住我家。”
  陵拾知道他听不懂,但反正道理讲了:“记住了吗?”
  小蛋糕轻轻摸他缺了一块的左耳朵。
  ……算了。
  陵拾抖了抖耳朵,拿过洗发水。
  他弄了些洗发水倒在手上,搓出白花花的泡沫,涂上浅奶油金头发,只用手掌拢着,慢慢地揉,细细地搓洗,最后用狼尾巴遮着宋璃玻的眼睛,放水把洗发水冲净。
  再用香皂打出泡沫,拢着柔软白皙,洗干净宋璃玻的脸、身上和手,把小黄鸭子故意放在小蛋糕的肩膀、头顶和鼻尖。
  “别闹。”陵拾懒洋洋地倒打一耙,恶狼先告状,“不准偷藏我的止咬器。”
  尾巴压住那只手。
  怎么稍微不哭了就闯祸——在隔间里不戴止咬器也就算了,出去怎么能不戴?
  难道他不需要抱着宋璃玻去逛一逛地下城,买点衣服、买点吃的,买点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吗?
  他不得带着宋璃玻再看看废品区能不能找到一台扫地机器人的尸体,还有什么吊车臂、液压杆,再想办法弄一台还能勉强开机蓝一蓝屏的破电脑?
  如今地下城人类的科技水平,至少几十年内不可能再生产这些东西,目前售卖的全是存货——买了也无非是当个装饰品,怀念一下末世之前的日子。
  因为都是早被第一轮太阳风暴、地磁波爆发摧毁的废品,芯片早就报废,想再使用它们,几乎已经不可能。
  但买回去几个,摆在窝里,给小蛋糕看着高兴。
  应当也不算浪费吧。
  陵拾咬着小塑料棍,微眯着眼睛想,反正他并不缺钱,地上还有很多资源可以拿来交换,过去他没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必要。
  ——力道柔软的触摸打断了走神。
  陵拾的耳朵重重抖了下,弹走水花,作势咬了下这只手,站起身:“不准乱摸……”
  咬了一嘴白花花的泡沫。
  吃瘪的狼呸呸吐掉,凶狠瞪着眼前满手泡沫的人类,心想果然邪恶天才博士本性毕露了,竟敢开始洗他……脑中有什么深藏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嗡一声响。
  下一步呢。
  剃干净是不是?
  然后开刀,扎针,还是连上仪器导线通电?
  还是把他剖开换上什么钛合金骨头?
  深橙色兽瞳先于理智,无数经验骤然唤醒警惕,这些当然不是宋璃波做的,但高塔里还有实验员的时候,这些折磨日夜充斥记忆无止无休。
  「都是一伙的。」
  敌意由本能激发,喉咙里溢出低吼,兽瞳转为血红,骤然锋利的爪尖把浴桶生生攥碎,掰下大半豁口,獠牙已经咬住微弱搏动的颈动脉。
  ……戛然而止。
  柔软的。
  柔软的、温暖的感触,拢过脖颈,力道又软又轻,整个抱住他。
  什么都学的空白奶油小蛋糕,大概以为用鼻子乱拱人、随便咬人也是什么打招呼的方式,也一板一眼地照做,用鼻尖轻轻贴上凝固的耳尖。
  那一点凉飕飕的气流,淌过耳根绒毛,从天灵盖向下蹿过细微电流。
  不是那种生不如死的高强度电刺激。
  是更隐蔽,更让骨头震颤嗡鸣,唤起什么更深处冲动的电流。
  失控的憎恨与杀意都如同潮水般褪去。
  陵拾撑着胳膊,冷汗混着热水,低着头,看还在认认真真给自己梳毛的邪恶小蛋糕——始作俑者对他的失控一无所觉,天才博士一旦开始做什么,就会专心到忽略外界的一切。
  坐在半个浴桶里的小蛋糕,轻轻扒着一小团粗硬到无法梳开的狼毛,拽了拽:“打结了。”
  陵拾:“……”
  洗!
  他今天就洗!把所有的毛都梳一遍!
  叱咤整个沃尔科夫斯克平原的狼王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怒气冲冲狂抹洗发水、香皂、斥巨资购买护发素,拽掉的狼毛堵了三个下水道,最后洗出来一只溜光水滑的狼。
  还有同样被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小蛋糕。
  陵拾用狼尾把人整个裹住,拿过大块浴巾,把人轻轻擦干净,套上了件自己的连帽工装外套——他该庆幸他至少还保留了做实验体时的一些好习惯。
  比如每天都手洗衣服。
  隔着玻璃,在无尘阳光房晾干。
  外套足够干净,这件没怎么穿过,衣领上还有淡淡的清洁剂香。
  陵拾抱着宋汝瓷放在鞋柜上,蹲下来给他拽拉链,整理领口和袖口,对过分干净的自己不太自在,皱着眉,靴子踢了踢地板:“洗得这么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约会。”
  邪恶小蛋糕也不知道什么是约会,抬起手,轻轻摸变软了不少的狼毛,琥珀蜜色的眼睛就弯起:“嗯。”
  陵拾简直对他这个“不管懂不懂就乱嗯”的习惯无可奈何。
  被气得乐了一声,摇摇头。
  ……算了。
  陵拾咬着宋汝瓷的外套袖子,让他抬手,帮他整理衣摆:“你啊,要是一个人,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话含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先有人影走过来。
  穿着很特殊的纯黑作战服,银质徽章,带面罩,防风护目镜,是地下城的人类义警。
  陵拾皱了皱眉,眼底闪过烦躁杀气,他很不喜欢这些义警,但今天情况特殊,他并不想起任何冲突,随手就把止咬器戴上:“我赔偿那个浴桶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