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临近下午饭点,女人又去菜场的垃圾桶里偷偷翻商家摘掉的烂菜叶,装在自己编的竹篮里去农贸市场外的街边躲着城管卖。
一般是穿着打扮光鲜漂亮的姐姐们买得多,许术站在一旁,知道她们买了也不会吃,她们只是在可怜这对贫穷的母子。
许术那时还小,面对陌生人的叹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要低头,a市物价昂贵,就算她拼尽全力,也还是需要一点儿本地人的“可怜”,才够活得下去。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姐姐,身上穿着整洁的校服,她把那天篮子里的菜全买了,还送了许术一罐印着外文的梅子干。
女人从来没吃过一颗,她说这是她用烂菜叶骗来的,干的是坏事,不配吃,又让许术不能学她,让他以后要读书,要知道诚信,要说到做到,要上大学,要找一份好工作,要挣很多钱,要光鲜亮丽地过一辈子。
许术说,好。
她之后没多久就因为不堪承受丈夫酗酒后的暴力离开了,但这段话却始终如死前那条沉而硕大的钢管,一直紧紧挤压着许术短暂的一生。
第二次从昏睡中醒来,终于勉强有了些力气,睁开眼,从许术的视角,先看到的是一条布满深红吻痕的手臂。
他从尚不清醒的脑子里反应了好久才认出这是他自己的胳膊。
许术心中有些奇怪,身体下意识动了动。
腰上一直圈着的属于另一人的手臂将他更紧地往怀里收,后颈的皮肤上有柔软发丝贴着蹭了蹭。
许术心中涌上一种诡异的熟悉,接着,骤然听到有亲昵声音贴着耳后响起。
“哥哥……”
许术猛地睁大了眼睛。
是十九岁季康元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撑着身体坐起来,腹部的皮肤被温热的掌心留恋地摩挲了下,另一具身体也贴着他起身。
许术用手肘挡了下,给彼此赤|裸的皮肤留出些许距离,那人一愣,又顺从地离开。
他停了两秒才慢慢回头看去。
——真的是十九岁的季康元,眉间眼角看不见一点阴郁,满满都是赤诚的欢喜和少年的爱意。
许术闭了闭眼。
……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做噩梦吗?
年轻的身体,年轻的爱人,跟回忆完全重合的现实。
——许术坐在床上呆呆消化这个巨大冲击,他似乎,好像,貌似,大约是,重生了。
虽然不太理解这个节点的含义,但这种超自然科学的事情发生在许术一个普通人身上,第一反应是有些毛骨悚然,以至于从胳膊到后背都迅速起了层密集的小疙瘩。
季康元看着,以为是酒店空调开低了,又不敢再黏黏糊糊地抱上去,就从床尾捞了自己的长袖薄衫,给人盖在肩上。
动作轻轻的,藏着对心上人的讨好。
许术慢慢环视一圈,他还记得这里,是一间普通酒店的普通大床房,在a市的旺季也才两百出头一晚。
那时的他没有订酒店的经验,以为两百多一晚的房间大概已经足够好了。
其实剥去灵魂与身体上愉悦被填平的满足,从意乱情迷中脱离出来,许术客观地审视这个房间,惭愧地发现甚至比不上他出差时公司统一订的标准。
地毯有被烟头灼坏的洞,廉价窗帘拉开,透明玻璃后是密不透风的墙,白色的枕头被面上有淡淡的烟味,季康元白皙的皮肤被粗糙布料磨出片粉色的薄红。
头顶灯光惨白地照着,空调运行声音很大,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这样既不浪漫也不安静的简陋环境中,完成了对彼此由心到身的探索。
许术也是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母亲低头的原因。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片菜场烂叶,骗取了包装华丽、价格昂贵的进口梅干,所以才会在短暂的甜蜜后陷入无法脱身的酸涩里。
故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季康元情动时留下的鲜妍痕迹,从许术脖颈处一路密密麻麻蔓延到被子勉强覆盖到的肚脐,偏他还一无所觉地看着房间走神。
季康元心里喜欢得不知怎么是好,五指扣着他的手贴在唇边,一下一下地亲,用嘴唇轻轻地摩挲。
他翻看手机上的外卖软件,问许术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说话的时候嘴唇张合,故意在最后那个字说完后用柔软的唇去抿薄薄的手背肉,声音甜滋滋的。
许术喜欢吃辣的,但现在吃辣椒又怕会发炎,季康元挑选得认真,八大菜系都严格审视了一遍,比填高考志愿还谨慎,终于选中一个,正打算凑过去问问许术的意见,就感觉到手里一空。
他愣了瞬,掌心无意识轻轻抓合一下,怔怔抬头看过去。
灯光自许术头顶打下来,在立体的五官上留下沉重阴影,睫毛长而密的锋利影子覆盖住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他的表情有种残酷的冰冷,季康元看不懂,只是下意识地感到心慌。
在愈发紧迫的心跳间,在忍不住想要禁锢什么的空虚中,他听到许术冷漠的声音说。
“我们分手吧。”
作者有话说:
#^_^#黑黑。
第6章
许术跟公司请了两天假,忙着搬家。
他现在租的这间房小而窄,远远比不上几年后他在季康元毕业后租的那个敞亮。但胜在离公司近,地段好,就是价格也高。
许术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自己,原本住哪里都不算打紧,但有人已经连着到他家门口蹲了三天,心里说不上烦躁,但确实不愿再这样纠缠下去。
不管上一世季康元的那些话出于什么情形什么动机,许术已经不愿再去多想,他曾自不量力地想挽回这段关系,其实不过是给碎玻璃渣贴透明胶带,不仅丑陋可笑,还自欺欺人。
床头的柜子上放着尚未完工的木雕,一只小船,只浅浅出了一个轮廓,是他给季康元准备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上一世收到礼物的季康元爱不释手,笑着向许术讨要爱自己一辈子的承诺。
后来小木船在他们的最后一次争吵中被季康元随手砸烂,许术的承诺也以一种粉身碎骨的惨烈方式画上句号。
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许术将初具雏形的木雕与一堆垃圾混在一起,囫囵找了个口袋扎起来。
一手拽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垃圾袋,许术从出租房里出来,关上门,把垃圾扔进垃圾桶,转身就看到楼道里的人。
今天多云,季康元站在窗前,背后的阳光变深又变浅,同他身上的精神气一般脆弱。
许术只扫了一眼,便看到他眼下有新出的乌青,衣服皱巴巴的,还是昨天那件,又高又大的个子此刻有些委屈的耸拉着肩膀,像条弃犬。
想必又是一夜没回学校。
许术有些心累地叹口气,季康元爱他和伤他时一样固执,爱时赶不走,伤时留不住,可他已经不想再重蹈覆辙。
“今天没课吗?”
季康元浑身一颤,这三天来,许术但凡开口,不是提分手就是赶他走,几乎快逼得人产生应激反应,像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已经足够令人感到鼓舞。
他悄悄站直一些,小声回答:“上午没课。”
许术无所谓地点点头:“你回去吧,以后都别再来了,我不住这里了。”
季康元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上的行李箱,脸色一霎白得发青,下唇微微抖动着,呼吸都微弱了。
“你、你……”
他‘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唇色‘你’得越发透明。
许术偏头不看他,突然松开行李箱,朝季康元的方向靠过去。
熟悉的柑橘洗发水味扑上来,季康元心里猝不及防地一酸,感到些委屈,下意识抬手想如往常一般拥住爱人。
可三天前还紧密相贴的身体,这一刻却在咫尺间错落开。
许术伸手按亮季康元身侧的电梯下行键,两人的衣角一触即分,淡淡的柑橘味也很快挥散在空气里。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许术侧身越过季康元走进去,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叹息一声,语气缓和,却掩盖不了残忍:“我们性格不合适,分手是早晚的问题,如果你实在没办法放下,我们之后就别再见面了。”
季康元咬紧牙,突然扭头梗着脖子不看他。
这么多天了,许术的分手通知来得突然且没有原因,他拉下脸皮诚惶诚恐地求原谅,却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得而知。
死刑犯还有判决书,他许术怎么就这么狠心,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把季康元的真心当空气。
季康元也是贱,都这样了还不要脸地凑上去,甚至到现在还是不愿接受分手,红着眼哽咽地固执道:“我没同意分,我们就分不了。”
——‘我为什么要逼他分手?只要我不想,我们就永远分不了。’
——‘我就是故意吊着他,还要花他的钱出去跟别人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