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才回来这一会儿, 那蒲党便又派了那位安成侯来访薛鸷,这位安成侯乃是蒲太后的堂弟, 生得倒很面善, 见人脸上就先有三分笑意。
只不过嘴里说来说去, 也总还是那些, 除了比今日在宴席上, 从那小皇帝口中吐出来的话要漂亮许多, 也没有别的什么新花样。
“薛副将年轻有为, 可敬可敬。”安平侯又笑说,“来, 我以茶代酒,再敬将军一杯。”
“不敢。”薛鸷淡淡举杯。
见他有些软硬不吃的样子,那安平侯也并不挂脸, 仍然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
“实不相瞒,某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已出落得成了人儿了,也非是我自夸息女,实是我几个女儿之中,当属她出落得最担得起姿容美貌、百伶百俐这八个字。”
“某听闻将军尚未婚娶,年纪又轻,或与小女有缘,若将军有意,不妨明日到本侯住处一坐。”
薛鸷道:“不劳将军费心,我已有内子,就不耽误令爱了。”
那安平侯微微一愣,随即忽又笑了:“那想来是薛副将早年间娶来的‘压寨夫人’,那有什么可作数的?倘或将军舍不得,这也好办,叫她做一位如夫人也就是了,息女并非善妒之人。”
他话里话外,只差没明说你那夫人,不过是个山野村妇。
“如今陛下正要好好封赏你,将来等将军封爵授勋,有了官身,自然也需配得良人,才更登对。”
薛鸷有些不快:“他是我发妻,我不做‘陈世美’,侯爷若还说这个,就请回吧。”
安平侯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般驳自己的面子,当即也不再笑了,那双眼微瞪着,似乎是在骂他“不识抬举”。
薛鸷也就那般同他大眼瞪着小眼,对视了一个来回。
终于,那安平侯站起身来,语气有些变了:“我今夜本也是好心劝告你来的,你若不肯听,我也救不了你。”
“你薛鸷究竟是将军还是匪寇,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你自己可想清楚了!”
说罢,他便甩袖离开了。
安平侯前脚刚走,薛鸷后脚便追上去将房门落锁。
随后他掀帘进了里间睡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上,床幔挂了一半、又放了一半,薛鸷挤进去用额头碰沈琅的额头:“睡了?”
“那样吵,我怎么睡?”那人反问。
薛鸷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才刚我有没有说错话?”
沈琅抬目盯住他:“人家要送你一位千金小姐,你怎么不要?好不识抬举。”
“我怎么不要,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
薛鸷哼了一声:“坏人。”
“他说的也不错,等赐了印绶、宣读了诏书,你拜将封侯,怎么不要配上一个相当的夫人?”
薛鸷看着他:“你真这样想?”
“若你只爱男人,那些世家公子大约也不肯跟你,可要找个健全俊秀的,那也容易……”
沈琅话音未落,薛鸷的眼眶便泛起了几分红颜色,他也不说话,只红着眼瞪着榻上的这个人。
“干什么?”沈琅忽地撑起上半身,轻轻去抓他那只布满伤疤的手,“我随口一说,你又气什么?”
薛鸷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闷,他想不明白,连“死生”那样大的事,他们都熬过去了,为什么听沈琅的口吻,还是很不信他的样子。
“我真要去找别人,你也像你话里那般,欢欢喜喜送我走吗,沈琅?”
沈琅微微一怔,随即他盯着薛鸷的眼睛道:“你要那样,我立即毒杀了你。”
听见他这样说,薛鸷反而笑了,心里倒莫名感到熨帖下来:“那你说到做到。”
沈琅伸手抹了一下他眼角:“岁数倒白长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哭的?”
“有坏人气我我才哭,”薛鸷道,“谁让你不信我。”
沈琅坐累了,便靠到他怀里,而后低声说:“我看蒲党是想拉拢你,叫你替他们去争回上京城来。”
“洪铮是豫王的人,眼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很轻地低语着,“他们大约是招揽洪铮不成,所以才又想到了你。”
“你是匪寇出身,没根基,好操纵。在他们看来,自然比那洪铮要好拉拢多了。”
薛鸷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除了那小皇帝,蒲党的人对他总还算有几分客气,但薛鸷只要一和他们说话,心里便觉得很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我又凭什么白给他们当牛做马、为虎作伥?”
薛鸷顿了顿,又道:“我原以为那豫王就够道貌岸然,怪恶心人了,没想到他们这一家子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要我说,不如干脆造反得了……”
沈琅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提醒道:“隔墙有耳。”
薛鸷低头贴着他额头,小声道:“那你说我该怎么选呢?跟豫王么?”
“凭你自己的心。”
“那还是豫王吧,至少他看着比那小屁孩要强些,也至少他肯真金实银地往外掏,为前线将士置办军备。”
“嗯。”沈琅贴在他胸口处,默了一会儿,才道,“还有一点,下一次北征夺回上京,你千万留心,不可将鞑靼赶尽杀绝。”
“为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
“最好你能私下……与那阿剌忽失讲合,”沈琅接着道,“我不信他们,连豫王也不信。”
“如若他们果真事后清算起来,你也还有鞑靼这一枚棋子可落。”
“可……”他与鞑靼人有着血海深仇,莫说是赶尽杀绝,就是将他们个个都千刀万剐,恐怕也不能解恨。
“薛鸷,”沈琅说,“你听我的,否则不只有你,你剩下的那些弟兄、仇二,都会被连累。”
对于沈琅告诫给他的话,薛鸷一贯是很信的,于是他点头道:“好,听你的。”
*
薛鸷原打算在这里略留几日,便带着沈琅回登封去的。
谁知第二日一早,蒲太后那里便派了一队羽林军来,说是如今正是动乱时节,薛鸷又有伤在身,总要防着些刺客小人。
这一次不必沈琅提醒他,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蒲党的借口,若他始终油盐不进,不肯接受他们蒲党的拉拢,只怕他们那里也不肯轻易放他回去。
他们到襄阳的第五日,突然有一队禁军闯入了薛鸷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不由分说地就将薛鸷扣了去。
沈琅眼睁睁看他被那些禁军带走,忙叫金凤儿推自己去找到了豫王。
豫王的面色极差,见沈琅急匆匆来了,心里已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他们对薛鸷下手了?”
沈琅点头:“究竟出什么事了?”
“今晨从东都传回来一则消息,洪将军不知为何缘故,忽然暴毙身亡。”
沈琅闻说此事,也很吃了一惊。
“你不要急,”豫王道,“鞑靼军队还驻扎在上京城,如今洪铮没了,他们暂时也不敢把薛鸷怎样。”
沈琅曾听薛鸷提起过,洪铮身上那伤其实并不致命,他是久惯沙场的人物,怎么会死得这样突然?
他皱了皱眉,对豫王说:“洪将军身边说不定也有蒲党的人。”
“嗯,你猜的不错。”豫王说,“洪铮前日才拟送了一份名单给我,今日才送到,没想到一起送到的还有他的死讯。”
说着,他忽然要笑不笑地看着手里的茶盏:“一群蠢人。”
“鞑虏尚未平定,他们倒对威震着敌军的主将下了手,本王真没想到他们会蠢到走下这一步棋,如今国难当前,他们却将落在本王手上的那点权,看得比命还重。”
“无药可救。”
半个时辰后。
知府府衙内,蒲太后将眼下在襄阳城内的官员全请了来,说要在便殿议政。
沈琅跟着豫王同去了,人只靠在后首,并不出声言语。
他先是听见那一批主和派势力抢先争辩起来,说是最好趁此机会,派出使者到上京城去与鞑靼和谈。
只要他们肯让出上京城,一切都好说,至于那些僻邑小城,反正是人稀税薄,让也就让了,等来日兵强马壮,再派兵将那些城池征讨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主和派这话一出,大部分的官员都保持缄默,在这种时候,沉默也代表了他们都对“和谈”一事持默认态度。
紧接着又有人出列谏言道:“那薛鸷原是盘踞在登封一带的匪寇,若将洪将军留下的兵符交到他手上,倘或他生了不轨之心,又该如何?”
另一人则说:“依微臣看来,薛鸷此人并没有军事才能,一开始在东都,便全是靠着程主将的指挥,将士们才得以守住了东都城。”
“后来他薛鸷临阵脱逃,带走了东都九成兵力,留下程穆清一人困守东都,害得程将军惨烈殉国,足可见他是怎样的人品,敢问这样一位背信弃义的草莽之流,又怎么担得起那‘将军’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