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两个人的手心都烫,薛鸷用另一只手探进他衣摆,他身上没什么汗,但脸还是红的,薛鸷碰了碰他额头,没有发烧:“脸怎么那么红呢?睡醒了还红。”
沈琅轻轻吐出一个字:“热。”
薛鸷于是又拿起那把蒲扇朝他扇起来:“你怎么又怕冷又怕热的?”
“不知道。”
沈琅其实觉得这里的夏比临安的夏要好熬一些,雨没那么多,人也不总像是浸泡在潮热的雨雾里,闷得喘不过来气。
“这些日子都没看见你出门,”薛鸷说,“不想看见我?”
沈琅看向他:“你把我的木辇踢坏了。”
薛鸷脸色一僵:“真坏了?怎么不找人来修?”
“没人会修。”
听见他这样说,薛鸷顿时觉得心口的位置有些发涩:“……那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啊?”
沈琅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我也不能飞着吧。”
薛鸷笑了,然后嘴角又放了下来:“怪我混账,火气一上来,脑子也管不了我那只脚。”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日就叫人把它抬下山去找梓匠。”
沈琅又不吭声了。
薛鸷伸手捧住他那张脸:“原谅我了没?”
沈琅垂着眼不看他。
“你看你,”薛鸷嘀咕着说,“看着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脾气却大。”
“那日那两位郎中也说了,你肝火旺、气性大,若是恼恨了,吃下去的什么药什么汤都要吐出来,你这样,身子怎么能养得好?”
“不说这回的事,就说咱们之前,就算你也有五分错,你也从来没认过,我若不来服软、不做小伏低,恐怕你我从今以后就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薛鸷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伤和委屈:“也不能总这样,你也该顾顾我,总不能只欺负我。是不是?”
沈琅想过很多,困在屋子里哪都不能去的这十来天里,他把能想的都想了,或许他真的一辈子也找不到机会逃走,真的只能留在这里了。
然后呢?靠薛鸷给他的爱和怜悯活着?爱当然是有用的,薛鸷爱他的时候,可以忽略他身上所有的缺陷,一切矛盾也可以暂时被抛到脑后。
可是爱也是短暂的,真心虚无缥缈。这个匪头虽肯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其实总是向下的。
他疼自己时,就算他甩脸子、闹脾气,甚至是无理取闹,也不过就像是猫儿狗儿不给摸不给抱。一旦日子久了,或是他又找到了新欢,那么所有的疼惜都会烟消云散。
沈琅不信他,也不愿意信他。
第38章
从季夏六月一直到七月末, 沈琅与薛鸷两人几乎每日都腻在一块。
薛鸷讨厌有事没事就揣着一本棋谱过来找沈琅对弈的李三爷,偏偏沈琅似乎还挺喜欢和他玩的,两人若碰在一起, 就总爱说些薛鸷听不懂的话。
为此, 薛鸷只要得闲, 便也装模作样地拿着本棋谱过来向沈琅讨教, 这黑白棋子与棋盘上纵横十九道的规矩他已经明白了, 只是他学得晚, 又有些缺乏耐心,忍不住便要冒进吃子, 等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沈琅的白子围困,逃脱不得了。
沈琅硬着头皮同他下了两日, 发现这人根本就是个不爱动脑的臭棋篓子, 连输了这么多局,也不见他有什么长进, 只肯把脑筋动在怎么不动声色地对他动手动脚上。
于是沈琅后来也就不大乐意和他玩了。
薛鸷自然也发现了, 自己对这围棋根本就不感兴趣, 但为了挤走李云蔚, 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想了个法子——叫李三去专门的书肆里买些兵法兵策回来。
这些书是“末技”, 又被官府严格管控, 普通书肆里是寻不着的, 好在他们天武寨里多是三教九流之辈,乱七八糟的人脉关系倒也不少, 最后终于还是在私人藏家那里高价收了几本回来。
薛鸷不喜欢那些佶屈聱牙、无聊透顶的文章,却唯独对这些兵法谋略颇感兴趣。
得了书,他就更找到了借口, 每日一得空便过来纠缠着沈琅,要他把书里写的念给自己听。至于那黑棋白子,便被薛鸷假做将帅兵卒,在棋盘上照沈琅念的推演起来。
薛鸷喜欢这个“游戏”,沈琅倒也不讨厌,每日午睡起来,两人便在棋盘上摆棋推演。后来兵书念完了,两人干脆就丢下书册,在棋盘上摆出州县,到最后谁占的城池最多,谁就算胜。
两人为此也经常拌嘴吵架,一开始总是沈琅略胜一筹,到后来,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总能走出一些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的打法,他也渐渐在这场棋盘推演里落了下风。
薛鸷终于压过他一头,看向沈琅的眼神顿时一亮:“我听三哥常说,‘术业有专攻’,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沈琅把代表己方将领的那枚锤形漆木双陆棋放到他手心里,“薛大将军好厉害。”
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腕,然后挺得意地笑道:“沈帅这句话,我很同意。”
除了棋盘上的消遣,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比食欲更旺盛的便是情|欲,许多个蝉鸣聒噪的夜晚与午后,两人都在沈琅那张潮热而闷不透风的睡榻上交|缠在一起。
某天沈琅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每晚枕边都多一个人,习惯这人如同疾风骤雨一般落在他身上的吻、他粗蛮而急躁的拥抱、指上粗糙的茧抚蹭过他身体时的温度。
在这个漫长而又短暂的夏日里,沈琅再也没有失眠过,他总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下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那交缠在一起的呢喃低语、喘|息咒骂究竟是属于薛鸷还是属于他。
二人就像两只本不相干的蛛蝥一般,因缘际会,原本该是各织各的网,谁知其中一只却把网织得太大,将另一只连蛛带网全都给吞没了。
沈琅不耐热,于是薛鸷就给他摇了一个夏天的扇子,只要他说疼,这个人就会立即从勃|发的欲|望里停下来抱住他。好几个意识恍惚的瞬间,沈琅很想就此沉湎下去。
倒在薛鸷怀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有时候沈琅想,他这一世也无法像寻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和薛鸷这段露水情缘,也算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尽欢就是了,他不会有身孕,也吃不了什么亏。但要是真动心动情,那就太傻了。
八月初旬。
这日,七八个流民模样的人来到了天武寨其中一座山头的山脚下。
守在路旁预备劫道的小土寇们见他们衣衫褴褛,也懒得搜身,原打算直接放他们过路,却见其中有一青年男子忽地朝他们这边抱拳作揖。
随后那人便开口问道:“我姓李名崧,打南边过来,听闻你们此地有一山寨名号‘天武’,好汉们可知道?”
小土寇道:“正是我们寨子。”
“那可巧了,”那人笑起来,“我与你们寨里的大爷原是旧相识,与你们那位李三爷是本家人,论起来,他要喊我一声表弟。”
那小土寇将信将疑:“你可有信物?”
那汉子立即便叫人送上来几封书信,让那几个小土寇过目:“这是你们三爷这些年寄来的书信,你们拿去认一认,就知道了。”
这几个劫道的土寇也不认字,更辨别不出李云蔚的字迹,于是只好派了一个小土寇拿信回寨验明。
如此一来一回,才总算确认了这些个“流民”的身份。
多年未见,薛鸷先是命人带几人去沐浴更衣,随后又和李三张罗着叫人摆起宴席,在寨里收拾出他们住的地儿。
这些人濯洗去面上脏污,换下褴褛衣裙,除了都有些消瘦之外,与普通流民看起来还是有所区别的。
酒桌上。
那李崧在薛鸷身旁落座,一把揽过他的肩,先是狠狠地拍了拍,然后才红着眼道:“阿鸷,算起来咱俩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你小子也变模样了……高了,也壮了。”
故友重逢,薛鸷心里也觉得感慨:“你们当年走得太突然,我当时心里还很是难过了一阵。”
“到底根在这儿,我才进到豫州地界上,就觉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李云蔚在旁低声问道:“李崧,你爹娘呢?”
李崧面色一僵,过了会儿才道:“他们年纪大了,那夜没跑出来,被那些狗娘养的给活捉了!”
“你逃了,那些兵肯放过你?”
李崧冷笑一声:“他们寻了几日没找到我,害怕上边怪罪,便随便挑了个人顶上,行刑那日,我也在人群里,看着我爹娘……”
他忽然拍了一下桌案,眼泪猛地从眼眶里滚砸下来,坐在他身侧的年轻女子也用衣袖挡住脸,低声呜咽了起来。
“不说这个了,”薛鸷往他面前的酒碗里倒满酒,“人死不能复生,你和你妹子能逃出来,也算大幸了。”
仇二也上来和他碰碗:“吃酒,李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