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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人逼疯。
  就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沈琅忽然缓慢地伸手攀住了薛鸷的手腕,他终于肯抬眼直视这个匪首,对视的那一刻,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很轻很冷的笑:“很好啊。”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沈琅说,“你对我好,我也恨你。你要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若一早就把我杀了喂狼。”
  薛鸷怒极反笑:“你以为我真舍不得?我真要想找,这山上山下多的是健全的好人!”
  “你去找啊。”沈琅面无表情地仰视着他,“大当家想要谁家的女儿,抢劫上来便是了,何必把心力浪费在我这种病瘫子身上,是吧?”
  他话音刚落,薛鸷便猛地一松劲,沈琅顿时脱了力,一下摔倒在床褥上。
  “我们好了那么久……”薛鸷的声音陡然轻了,“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大当家以为算什么?”沈琅支撑着身体,笑得很苍白,“不是为了我身下这口……牝,你也不会站在这里。说到底,你和我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罢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沈琅。”薛鸷看着他那双眼,“我若只是为了这些事,我何必讨好你?把你关在柴棚里一样可以做!再不济,我叫郑婆婆替我说门亲事,没人愿嫁我,我就买个姐儿、买个小唱!你以为很难么?”
  沈琅闭上眼,又不说话了。
  薛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榻上这个人,心里闷得厉害。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拿这人毫无办法。
  打一顿?舍不得,况且这病秧子是画在灯彩中的人,轻轻戳一下恐怕就要碎掉一半,他不敢像惩罚那些犯错的土寇一样对他。
  骂一顿?可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羞辱却只像是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吼了半天,薛鸷想要听的话一句也没得到,反而觉得自己心里更堵了。
  要是拿邵妈妈和金凤儿威胁他呢?薛鸷这样想着,忽然又气得冷笑了一声,眼前这人显见的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主,他要真把那两个怎么样了,这小瘫子也未必会真的向他妥协什么,只是定要记他一辈子的仇。
  薛鸷转过身,往屋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路过一只上放着铜盆的杌凳,他正愁心里的怒意没处使,一拨脚,便将这把凳子连同上边的盆一并踢到了墙上。
  “我是瞎了眼,”薛鸷冷声道,“才看上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病瘫子。”
  那榻上的人还是没回应,薛鸷干脆又往墙角那把木轮椅上踹了一脚,他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知道要收住劲,那一脚上去,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断裂开来了。
  他打定主意,这一回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再伏低做小地主动过来求和了,这病秧子这样坏的脾气,兴许就是这么被惯出来的。
  这样想着,他复又一脚踹开了门,站在外头候着的金凤儿差点因此被门砸到脸,还好他够机敏,才堪堪躲开了。
  “大爷……”金凤儿偷偷瞥了一眼屋里边,悄声问,“又吵了?”
  薛鸷眉心还皱着,嘴上却是满不在乎的口吻:“我不是让你替我么,怎么不踢了?”
  金凤儿委屈道:“二爷他总针对我,我气不过,就回来了。”
  薛鸷没说什么。
  金凤儿又看了眼屋里闷声不响的沈琅,再觑一眼薛鸷那残存着怒意的一张脸,这两人吵嘴拌架是很寻常的事,但金凤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薛鸷在他们哥儿屋里打砸东西。
  “好好的,怎么还砸了东西?”
  薛鸷冷“哼”了一声。
  看见薛鸷拔腿要走,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爷和哥儿怎么了?”
  “你自己去问他。”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薛鸷这回足有七八日都没过来。两人互相冷着,谁也没搭理谁。
  沈琅那把木轮椅让他一脚给踢坏了,金凤儿去问了一圈,这寨中土寇大多只会些简易的木工,而这架特制的木辇结构太精巧,他们实在不知该怎样下手修理。
  于是这些时日,沈琅便只能在屋里闷着睡。金凤儿看他整日躺靠在榻上,面上也没个笑模样,便提议要背他出去透透气。
  但沈琅却摇头拒绝了。
  李云蔚送给他的书他已看过许多遍了,翻来翻去也就是那些,没什么意思。
  金凤儿在时,主仆二人倒是偶尔会闲聊几句,倘若金凤儿有事出去了,沈琅便只会沉默地倚在榻上或椅上发呆。
  等入夜吹熄了蜡,沈琅便一个人躺在床上空熬,运气好的话,或许一夜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的整觉,若运气不好,便只有熬。
  半梦半醒时最容易发梦魇,有时为了逃避那些画面,若不到困极了,沈琅宁可不闭眼。
  这几日他常在梦里看见的人是祖母,沈琅关于她的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便迅速地衰竭了下去,只要醒着,不是哭叫便是胡言乱语。
  他记得那日老太太贴身的大丫头红着眼跑来对他说:“老夫人吐了好多血!哥儿快去看看吧。”
  沈琅麻木地让她推着自己去了。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听闻老太太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反应就像是听见今夜要下雨那样寻常。
  掀帘进屋,沈琅闻见了一股熏人的药腥气,伴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木头腐败的陈腐气味,架子床的幔帐里探出一只枯老干瘦的手,上上下下,似乎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那样抖动着。
  “明、明儿。”
  沈琅让身侧的丫头掀开半面床帐,老太太半睁着眼,看见是他,喘气声顿时更重了,有个小丫鬟一边哭泣,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沫。
  哪怕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老太太依然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瞪视着他,她的声调古怪,活像是脖子上漏了个洞:“都……是……你。”
  沈琅没出声,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她说,都是你!
  我拼死生下了三个儿子,统共就活了明儿一个,是你克死他的。
  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还不死呢?老太太口齿不清地骂,沈琅看见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听人说了,这一次走船,原只有沈皓明一人去的,只是卢绡云不知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说那金陵城外有一座大庙,里头有个方丈,手里有治瘫的偏方,她怕只沈皓明一个人去求药,显得不诚心,因此便起兴一道去了。
  沈琅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若是他早放下了,不那么逼她,或早早地就死了,说不定她也遇不上这一劫。
  老太太仍在咒骂,沈琅扯过丫头手里的布帕,然后用手隔着帕子捂住了那张不断张合的嘴。
  “别吵了,”沈琅很温柔地低声道,“你要死,就安静地死。”
  ……
  屋门突然“吱嘎”了一声,逼的沈琅从回忆中惊醒。
  抓住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猛地转头,看清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仇二。
  不是薛鸷。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金凤儿方才去厨下拿午饭了,眼下屋里只有沈琅一个人在。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仇二终于动了,他缓步走到沈琅面前,然后朝他摊开手心:“这是不是你的?”
  沈琅垂眸看了眼,仇二掌心里放着的是他丢失的那只碧玉耳坠。
  “你在哪儿捡到的?”他问。
  仇二没好气地:“我哪记得了?不知道哪个草堆里看见的。”
  “你要是不要?”仇二又说,“不想要,我就拿去丢了。”
  沈琅的眼神在那只耳坠上停了停,好半晌,才终于伸手去拿。他动作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了仇二的掌心。
  仇二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痒,他皱了皱眉,倏地便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多谢。”
  见他神情诡异,沈琅随口客套道:“要坐下吃盏茶吗?”
  他以为按照仇二的个性,听见这句话,约莫只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不用”,然后转身就走,可谁知他竟然真的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个叫什么金什么凤的上哪儿去了?”
  “厨下。”
  见沈琅并没有要给自己倒茶的意思,仇二干脆自个伸手去拿茶壶,可倒出来,里头却只有凉水。
  “茶呢?”他问沈琅。
  “要等金凤儿回来现点。”
  仇二看向他的眼睛,只半刻,便又挪开了目光:“三哥常说你这里的茶水好吃。”
  “是吗?”
  仇二沉默地喝了一杯水,随后又自顾自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好在在仇二把茶壶里的凉水彻底喝完之前,金凤儿就回来了。
  看见仇二在屋里,他像是吓了一跳,面上略微有些怔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二爷怎么来了?”
  “他捡到了我的耳坠,”沈琅道,“二爷好意送来,你快替他去点杯茶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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