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黄昏 第31节
不想维持这种氛围,林思弦掂量着手里的茶叶转移了话题:“不过你这茶送我有点暴殄天物了,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
“试试看呗,说不定就有兴趣了呢,”许苑说,“我还以为那天咱们能在浴池里相遇,是因为你跟我爱好一样,都喜欢爬山、喝茶、泡汤呢。”
“太有雅兴了,”林思弦把茶叶放好,“我是个俗人,那天本来想去找个按摩,后来泡久了忘了这一茬。”
“啊,我原本也想按摩来着,听人说本地按摩下手很重,怕疼就放弃了,”许苑接话道,“不过像你这种能接受纹身的人,应该也不怕痛。”
林思弦原本想说的话冻在嘴里。
他好似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我,有纹身吗?”
第37章 纹身
许苑也愣住了,半晌又笑开:“你逗我呢吧,就在你后腰上啊?你不会是纹完自己给忘了吧?”
林思弦大脑一片空白,又天旋地转起来。一个漫长的吐气后他稳住心神,回答许苑:“啊,你说那个,之前好玩贴的纹身贴,真忘了。”
“现在技术真是发达,泡水里那么久纹身贴都不掉色,改天我也去试试,”许苑不疑有他,“那没事儿我就回去了,如果明后两天我还能抽空的话,咱们再正式道个别。”
“好的,”林思弦维持着淡定的表面,跟人真诚致谢,“真的谢谢你。”
许苑走后,林思弦的困意被彻底一扫而空。
他木头人一般原地愣住长达半分钟,然后又好似精神病附体脱掉自己上衣,赤条条走到洗手间那面镜子前。
他很少光着上半身照镜子,尤其是在两年前出院后。一是那场事故还是在他左肋骨上留了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二是自那之后他身体一直养不过来。以往青少年时期他多少还有些肌肉,看起来至少健朗;事故后他体重比以前降了不少,没有专门的营养滋补,平日里又老是胃口不好,有次在医院拍片时无意瞅过一眼正面,肤色苍白、骨骼微突,他框架不算小,因为没肉所以更显羸弱,腰细得他自己看都别扭,林思弦便也逐渐不喜欢对镜观察自己的身体。
而此刻镜子前这具身体跟当时没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林思弦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侧头看自己背面,只一眼便头皮发麻——在他脊椎靠下的部分,真的有一个非常细长的纹身,图案浮现在脊柱骨上,第一眼没能辨认出具体是什么。
林思弦覆上去的手在抖,他用力擦拭了一下——手上没有印子,这不是纹身贴。
再凑近些依旧看不清楚,林思弦另寻他法,用手机拍下来放大,才看清楚那狭长的黑色图案是一枚轮廓冷硬的钉子。
为什么会是钉子?这不算是一个很常规的纹身图案,但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更令人在意的是林思弦无法告诉许苑纹身痛不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去过任何一家纹身店。
事实上他根本不曾有过对纹身的兴趣,人家纹座右铭,纹家人生日,纹猫猫狗狗,以上他都不需要考虑;单纯弄个图案,没这爱好何必花钱又吃苦;退一万步说他还是个演员,万一以后有露背的戏呢?
所以,这枚钉子为什么会出现,这件事让林思弦不寒而栗。
去掉帮派抢人,外星人用超能力留下印记,或者他试图变身钢钉侠以外,好像只有一种可能——林思弦真的曾忘记过一些片段。
在昔关第一次见到陈寄时,因为无法面对他跟自己的地位差,无法淡然处理自己对他的情绪,林思弦原本准备好的敬酒词被梗在喉口,最后脱口而出谎称自己失忆。事后想来这个说法多少有些拙劣,在林思弦生平无数的谎言中排得上水平最次的一回。但不是林思弦为自己找借口,这的确是事出有因。
坠楼事故那几日,林思弦手术后在病床上苏醒,出现过非常短暂的记忆缺失。
身体恢复知觉,声音和画面涌进脑海,却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前三天里他所见之人又全都是陌生人,医生、护士、隔壁床的病友,以及前来道歉求和解的工地承包商。
林思弦是病房里唯一一个无人陪同、无人照顾、甚至无人慰问的人。医院的社工部门给他安排了一位志愿者,协助他的基础护理和饮食。林思弦在状态良好的一天,主动问护士:“请问我没有家人或者朋友吗?手术谁给我签的字呢?”
护士也有些不明情况,向他解释:“按照优先救治原则,你是急危患者,无论家属是否到场我们都进行了手术。后续我们有联系过你的父亲,他秘书说他在欧洲,目前没办法回来。”
后来医生向他解释,因为事故摔到了后脑,导致脑功能紊乱,所以出现轻微的记忆缺失,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参照以往患者的情况,都是暂时性的,不出意外半个月就会恢复。
林思弦毕竟还算年轻,恢复速度比医生预想中还快一点,只用了五天就基本回想起了自己滑稽的二十多年,有些后悔还多事问了护士一嘴。
记忆苏醒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的,如同加了滤镜的图像逐渐被擦拭得清晰,剩下唯一模糊的就是坠楼的前一段时日。而对此医生也贴心给出解释,这是受到刺激出现的逆行性遗忘,心理防御机制压抑了痛苦记忆,不会影响日后生活。
因而林思弦没有对此纠结太多。《高楼》撤资之后几个月里他过得稍微有些落魄,有时候一整周没出门,有时候觉得再这样下去会腐烂在屋里于是出门漫无目的地乱走,出现在工地并不是个什么稀奇事,偶尔走累了想抽根烟,不想影响路人就找些巷角楼顶之类的荒僻处,只是天生霉运,碰巧遇到了一个有安全隐患的工地而已。
回想到这里,林思弦又逐渐冷静下来。这样推算的话,自己多半是在那几天里心血来潮去找了家店纹身。匪夷所思的是那会儿存款已经告急,为什么突然为艺术弄出去几百一千块,又为什么非得挑一枚钉子的图案?
林思弦用浏览器搜索这个问题,得到了很多种回答——宗教含义,象征坚韧与抗争,代表亚文化和抽象主义......
没等他探究出哪一种比较贴切,那股药劲去而复返,驱使着他再次进入睡眠。
这次睡得还算充足,醒来后林思弦难得神清气爽。他决定暂时不过多追究这枚钉子的事情,无论如何已成旧事,从现在的角度来看,也算是无痛白嫖一个纹身,至于其中含义,日后能想起来再议。
林思弦跟小胖子在剧组的活都结束了,一起买了后天的火车票,路上还能作伴。扶满跟苏红桃要多待一周。
中午他们相约去吃一家炒菜。小胖子快结束长达两个月的异地恋,心潮澎湃,一直在跟对象视频,隔着屏幕亲亲了长达五分钟,扶满在旁边一整个痛苦面具,大庭广众丢人之痛,以及单身汉的嫉妒之痛。
苏红桃给林思弦说:“你跟他一路回去真是受苦了。要太丢人就装不认识吧。”
“别老埋汰我,”小胖子终于隔空亲完,把手机锁上,“谈起恋爱都这样。”
“不可能,”扶满抵死否认,问林思弦,“你这样吗?”
林思弦今天虽然身体状态好,但精神头还有点飘忽不定,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扶满在问什么。他不怎么做这种无谓的假设,说实话也想象不出来自己谈恋爱什么样:“应该不吧。”
后来聊着聊着扶满又跟苏红桃打赌,说等下次见面四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谁不带家属谁付包间费。
呲啦一声,一股巨大的油烟席卷小店,呛得屋里所有人咳嗽。
林思弦霎那间觉得无法呼吸。在失去氧气的零点五秒里,林思弦又无端闪过一个并不陌生的场景。
一双手卡在他的脖子上,力度很大又仁慈地留了一点氧气,虎口抵着喉结,拇指与食指在颈侧动脉处形成一个闭合的枷锁,比起窒息感,更多的是被彻底压制的禁锢感,仿佛真有钢架将他钉住。汗水覆满下颌,汇聚成细流滑进锁骨凹陷处。
体温热得快要灼烧掉一切,将悬在头顶的话语蒸腾得变形。但还是能辨认出那是陈寄的声音:“林思弦,你到底要怎么样?”
林思弦手一松,木筷子滚落在地。
扶满疑惑地重新替他抽了一双,问:“你今天咋了啊?魂不守舍的。”
无从分辨这片段从而何来。在强大的生理冲击中,林思弦实在无法维持他云淡风轻的人设,痴呆道:“我可能失忆了。”
“害,我知道,”扶满挥了挥手,“你不说过吗?你记不得跟陈编以前打过照面,好端端提这个干嘛?”
“我记得是你拔了他气门芯,”小胖子说,“话说陈编回去了吗?后面还来吗?”
“不来了吧,”扶满说,“我记得是今早的飞机走了。”
菜端上来了,扶满跟小胖子起身去多要两个碗。
苏红桃坐过来戳了戳林思弦的肩:“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啊?”
林思弦重复了一遍:“我可能失忆了。”
“他们俩没在,这儿就咱俩,”苏红桃提醒他,“你可以不失忆。”
林思弦深吸一口气,道:“我可能真失忆了。”
第38章 泥潭
事实上天气预报没有错,苏红桃的预测也没有错,回程那天果然下了很大的雨,而一路上小胖子也确实继续在跟他对象煲电话粥。可能正是因为恋爱使人无心在意周围,所以小胖子才完全没有意识到林思弦恍惚了一路——甚至连淋到最讨厌的雨都忘记躲。
回到自己那间出租房时,林思弦连插钥匙都失败了三次。他全程都无法让自己集中于现实,只能一遍一遍回播那个荒唐的片段,还有那句连想到都觉得滚烫的话:“林思弦,你到底要怎么样?”
林思弦试图认为这个片段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但每个构成这一画面的碎片都太逼真了,触感,温度,落在皮肤上的呼吸,凝聚成这一幕真实存在过的证据。让林思弦不得不思考,在那段他遗失的时间里,是否也同样遗失了他跟陈寄曾见过面的记忆。
可是林思弦想不到他跟陈寄见面的理由,在退学时他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与他永别的决心,决绝到都不肯再拥有一个清晰的告别。总不能再是什么命运捉弄人的意外,两个人走在路上偶然相逢,这大概是编剧都用腻了的套路,林思弦也并不信服。
想着想着那声音又响,如同某种魔咒——“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林思弦裹着被子,虐|待般把玩偶扯出怪异姿势,终于没忍住对自己喃喃自语:“难不成我真做了什么。我到底要怎么样?”
苦思冥想整整两天也没得都什么结果。林思弦决定当福尔摩斯不能靠空想。时隔很久他重新去了趟医院,试图再次就自己的情况得到一些医疗解释或者日后应对的办法,可惜医学水平没有在两年内突飞猛进,咨询结果依旧是存在这种可能性,具体恢复状况因人而异,如果实在想多些数据支撑,可以考虑做一下mri之类的检查。
林思弦询问了一下自费检查的价格,然后决定更换一些更有性价比的解决问题方式。
但免费的方法也不是那么好用。当初坠楼时手机直接完蛋,在志愿者的陪同下重新更换了一个二手机,推销压力大的运营商业务员连医院都不放过,偷摸地在医院食堂发廉价套餐小传单,还真把林思弦吸引住,直接也将手机号换了一个。导致的结果就是现在翻不到一点有用的记录,云盘相册里一片空白,退学后林思弦也不太爱拍照——看来不仅工作要留痕,生活也得留痕。
总之一周里林思弦一事无成。那段记忆也没有再往前往后扩展,好像目的就是为了呈现陈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甚至连它发生在什么场景都不记得。
在艳阳高照的一天,林思弦再度决定将这件事告一段落。他今天又安排了一场试镜,正是前几天网上看到的那个剧组,响应很快,发过去没两天就收到来电。
这次试镜看起来规范很多,地址也在出名的艺术产业园。林思弦投递的角色是个狂追女主的深情备胎,虽然人设有些愚蠢但也比花花公子正面很多。
为了贴合角色,林思弦将头发剪短了一些,虽然还是要比这屋子里大多数男性要长,但碰到熟人时对方还是差点没认出来:“林……思弦?真是你呀。”
叫他名字的是《日落而息》的选角助理,之前林思弦那剖析原著的用心小作文就是发给她的。得知陈寄是原著后林思弦还为这段文字略感羞耻,还好陈寄也不会发现。
选角助理跟这个组的制片助理是好友,闲来没事今天过来帮忙,她也算好心,现场给人推荐了下林思弦:“恋爱脑还是要好看的人来演比较有观众吸引力。”
结束试镜后林思弦请她在楼下喝了杯咖啡。工作场合遇到的人开启话题总是围绕工作,她向林思弦感慨合作方很重要,比如《日落而息》除了统筹有些事儿以外,导演制片编剧都很省心,已经算百年难遇;之前碰到的妖魔鬼怪感觉跨火盆都无法避免,得坐宇宙飞船横跨帕卡亚火山。
那之后他们还真的聊了一会儿火山。最后告别的时候她又冒出一个话题:“你今天面的这组团队倒是人挺好的,不过这题材有点旧了,招商也一般,好吧我也不是想冒犯我朋友,就是今天跟你聊得开心实话实说。你没有别的同期考虑的题材吗?问问陈编那边呢?”
林思弦又讨厌起陈寄来。为了让自己当司机他非得跟李主任说他俩关系还不错,这误会传播范围比他想象中还大。
“我跟陈编其实关系一般,”林思弦想了想还是澄清,虽然在这圈子里攀个关系不丢人,但他还是想这事儿告一段落,“再说他也不是好说话的性格,我还是安心写我的求职小作文吧。”
他正打算起身告别,对方却觉得好笑:“什么小作文?你不会投简历还写一段剧情分析吧?”
林思弦这段时间好像特别容易惊讶,硬着头皮道:“我确实是写了的啊。我以为你看了我给《日落而息》写的呢,不是说写点自己的理解机会大一点。”
“什么跟什么,咱俩这颗粒度差得有点远啊,”选角助理说,“《日落而息》是陈编把你名字发我的啊,我领导还给他解释男一到男三制片那边都定好了,最多也就能塞个小角色,他说没事,还特意叮嘱我们别给外人透露这事儿,这样看起来他还确实蛮在意名声的。不过我想的是,你既然能求得动他一次,说不定送个礼也能求第二次,跑龙套也挑好片跑嘛,在这行业脸皮不能太薄。”
林思弦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魔幻的泥潭。像一些无厘头的奇幻电影,认知的常识围绕自己产生畸变,但完全推理不出任何理由依据。
他不得不确认,他肯定遗忘了跟陈寄有关的一些事情。但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让一个恨死自己的人主动出手协助。
他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遗忘的到底是什么。走投无路之际,林思弦甚至开始翻看自己多年前的私人博客日志。他读书时爱在书上乱写乱画又胡乱撕掉,后来纸质草稿变成电子草稿,他偶尔会随手写两句,不对外开放的网页没有被别人看到的风险,所以也懒得删掉。不过博客上的内容也只停留在《高楼》撤资后一个月,再也没有更新过。
而奇幻的畸变并不因他的无知而停止。林思弦正翻到两年前的一条,又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照例寒暄几句后,李主任这次是真的有事麻烦他:“你今晚有空吧?能不能帮我打印一份文件送到陈编家里去。他助理请假了,他人突然联系不上,工作室也说没见过他。”
“我去?”林思弦说,“不太好吧。”
“事发突然,我看你登记的住址离他家近一点,我想尽快找人去看看,陈编不是玩消失的人,联系不上人我心里还蛮没底的。贸然找个跑腿的,我又怕陈编不高兴,他对你比较照顾嘛,就难为你跑一趟。”
林思弦说:“我给他司机还算不上他对我照顾吧。”
“怎么还计较这事儿?”李主任听着像叹了口气,“就是当了司机人家才对你感情不一般啊,不然我当时为什么劝你给他发简历。”
大概人无语时都会添加一些范例,来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当时彭骁跟谢洛维起争执,宁导打电话问陈编意见,陈编本来没什么看法,觉得那段可有可无,删不删都行,让宁沛他们权衡利弊后自己决定。聊到后半途又突然问,如果他俩一直重拍你是不是也得反复落水,得到确认答复后突然改口说那就全删。所以你也别觉得是人家差使你,你付出时间肯定有回报。”
挂掉电话时林思弦已经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应李主任。
手机恢复到之前浏览的私人博客界面。上面有林思弦非常没有天赋、打胡乱写的文字。时间线从高中时期就开始。
四月十五日。今天食堂超级难吃,第一次发现甜的东西也这么难吃,下次还是点外卖。让陈寄去买布丁,他只买到一种口味,讨厌陈寄。
八月二十日,陈寄嘲笑我看不懂剧本。神经病啊。讨厌陈寄。
中间有一年都没写。
九月三日,陈寄竟然改了志愿。他有毒吧。讨厌陈寄。
又有半年没写。
四月六日。佐伊给我推荐了一款非常好抽的烟。讨厌陈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