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曾经不知道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没有这样紧张忐忑。
  他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想在临死前,见一见某个人,至少好好道个别。告诉她自己不是有意食言的。时间不够了,刀刃已经割开喉管,温热的血汩汩喷涌而出。他努力捂住,阻止血液流失,心里焦急,想组织两句遗言。再等一等,等我说完遗言。
  他眼前视野越来越黑,心脏在胸膛里狂跳,话到嘴边,像吞了枚苦薄荷,又麻又涩,舌头不听使唤。那句藏在心底里的遗言最终没能说出口,化作满腔遗憾。柴火无声爆燃,禁锢在这具冰凉的身体里,焖出不甘的烟,把他呛了个千疮百孔死去活来。
  没了,什么都没了。
  就算留下遗言,她会想听吗?他将自己放任自流泡在海水里,往下沉,再不挣扎反抗。忽然间,潮水涌动,什么东西靠近他的尸体。他睁不开眼,却觉得那气息熟悉温暖。对方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耳鬓厮磨。
  曾几何时,多少个夜晚,亲密无间。那人亲吻他脖子,是方才刀刃割喉的地方。痛意掺杂着快感,让血液循环加速,暖热了他僵硬的身体。亲吻落在他脖颈,喉结。虔诚得像是在供奉朝拜。柳章被亲得神魂摇荡,从噩梦中挣脱。
  他费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的脸。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人像是鬼魂一样飘渺无形,只有落在他身上的吻上真实存在的。那温热潮湿的触感叫人头皮发麻,躲不开,一下又一下。柳章心慌意乱地想,是你吗?
  他问了,无人回答。
  那人抓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压上来,覆盖着他的身体。朝思暮想被压抑的渴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如洪水猛兽。柳章有些焦急,还在追问,是不是你?
  然后听到耳边一声低哑喟叹的师父。
  师父,除了一个人,没有人会叫他师父。他久久失神,忘了言语,也忘了自己是谁。
  师父啊……江落捧着他的脸,一颗一颗的眼泪流下来。她在哭,那样伤心难过。柳章情不自禁抹去她的泪水,别哭,师父在这。江落一边哭一边亲他。他献上自己,竭尽全力安慰她。别哭,师父没有怪你。
  柳章猛然睁开眼。
  军帐内一片漆黑,枕侧冰凉,空空如也。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迷蒙目光渐渐聚集。原来是做梦。他出了汗,身体潮热黏腻。香艳旖旎之景犹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苦笑。不知作何感想。柳章啊柳章,枉你修行多年,也不过凡夫俗子。鬼迷心窍,走火入魔。
  人醒了,身上温存感犹在,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无奈。
  他想起身去喝点水,浇灭那一团心火,可懒得动弹,就这么瘫着。等身体里的火苗一簇一簇熄灭。他僵麻的手臂忽然有了点知觉,像是有人在捏。柳章转过头,看见江落坐在床边,他一愣,以为还在做梦。
  江落抚摸他手臂上的划痕,那是今天划伤的,她正用灵力修复它。伤口触觉带着刺痛,无比真实,柳章用力眨了下眼睛,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
  柳章喃喃道:“你……”
  他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
  江落道:“师父。”她的声音和梦境中完美重叠,比梦中更加清晰。心惊肉跳。柳章呼吸都停了。他神情错愕,不可置信。
  江落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是我。”
  仿佛是对梦中问话的回答,真假难以分辨。此情此景有些匪夷所思,他梦里想的人跑到现实里来了。柳章屏住呼吸,生怕开口她就会消失,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会在这?”
  江落道:“我来看看师父。”
  她把柳章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盖好,然后起身。
  柳章还在混乱当中,见她二话不说就要走,忙道:“站住……”
  江落以为会师父赶她走,不想看见她。趁他动怒提前离开,好给自己留点面子。没想到柳章出言挽留。她莫名其妙转过身来。柳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江落此刻就在他的军帐里。柳章的心一通乱跳,道:“你、你何时来的人间?”
  江落道:“半个月前。”
  柳章道:“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江落道:“保护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保护。”
  江落道:“今天师父就遇到了危险。”果然是她出手相救。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柳章道:“你在南荒逍遥快活,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江落听了呆立片刻,诀别时,她说的狠话,全部变成了回旋镖。句句扎心,她知道柳章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所以没有露面。趁夜里他睡着,偷偷潜入帐内。没想到柳章忽然醒了。江落嗫嚅道:“有关。师父不能有事。我把他们全杀了。”
  二人一站一趟,夜色漆黑,看不清彼此脸上表情。柳章沉默下来。她又救了他一次。江落孤身来人间过于冒险,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不是再续前缘的良机,也不是师徒叙旧的场合。要断,就得彻彻底底断干净。柳章道:“这里有人保护我,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可以走了。”
  江落嗯了一声,并没有胡搅蛮缠。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柳章不赶,她也要走的。
  外头脚步声匆匆,说是抓刺客。这会儿出去正好撞上。
  柳章怕两方起冲突,道:“等等。”
  江落折返脚步,回到柳章床前。外头火光掠过,透过帐篷照亮了柳章的面容。他鬓发凌乱,面带薄汗,肌肤透着粉红。领口微微敞开,一缕头发勾在胸口的位置。像是生病了发烧。江落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是烫的,道:“师父不舒服吗?”
  柳章在她的触摸下起了层鸡皮疙瘩,道:“被子太厚,闷的。”
  江落盯着他红润的嘴唇,道:“是吗。”
  柳章看向别处,不跟她对视。空气躁动不安。连沉默都显得欲说还休。火把时远时近,在帐篷上透出两个对坐的人影。柳章心下一惊,怕人瞧见,忙按下江落。一个巡逻的在外面道:“启禀楚王殿下,方才疑似发觉刺客行踪,属下需进帐查看,确保您的安全。”
  柳章道:“不必,我这里没有人。”
  巡逻的道:“陛下吩咐过,必须确保您的安全。”
  军帐外围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不让进来,可能会惊动柳钟。他们的帐篷隔得很近。柳章仓促下扯过被子盖住江落,往床内一推。巡逻的进来搜了一圈,并未发觉异常,隔着幔帐能看见楚王独自坐在床上,他们告辞退下,让楚王安歇。
  柳章松了一口气,伏在他身边的江落探出脑袋,与他枕一个枕头。
  近在咫尺。空气安静了下来。柳章察觉出几分诡异,“你可以走了。”
  江落道:“不急。”说好要走,她竟出尔反尔。
  柳章预感没有好事,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江落道:“我有个问题。”
  “什么?”
  “师父方才睡觉,是梦到了什么?”
  柳章愣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江落的手贴着他大腿往上摸,攥住。她动作突如其来防不胜防,柳章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这混账在干什么?她手指微凉,握着……冰火两重天,柳章眼神震惊,薄面含怒,连呼吸都忘了。“松、松手!”
  巡逻的还没走远,他压低声音,用眼神警告她别轻举妄动。江落凑近些许,去瞧他眼尾不明显的泪痕,怎么睡觉做春/梦还哭了,谁欺负他呢?江落好奇至极,又有些嫉恨,她太久没沾他了。情难自已,她仰起头,在柳章唇上啄了下。蜻蜓点水。江落低声问道:“师父梦到了谁?”
  柳章怒道:“放肆。”
  江落欺身压他,手指渐渐发力,“是我吗?”
  柳章下意识推开她,却被唤醒了梦中凌乱记忆,一阵恍惚。他的反应不受控制,江落舌尖滑入他唇齿。柳章仰起脖子躲开她,其实是无处可逃的。“师父连承认都不敢吗。”
  “唔……”
  “是不是我?”她逼问,非要得出一个答案。
  柳章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开口,尾音直颤,直接把江落尾巴叫出来了,兴奋了。尾巴代替手指缠住他,这比梦中的刺激还厉害千百倍,柳章仰颈,瞪大了眼睛。这混账!江落变得呼吸粗重,“师父承认,我就松开。”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他们俩之间柳章一直是被迫承受方。他总想着闭目塞听装聋作哑,从不交流心得,江落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今晚柳章居然做梦了,她实在好奇。
  江落突发奇想,道:“梦里的我什么样。师父喜欢吗?我可以照着做。”
  柳章眼前浮现出她哭得一塌糊涂耍无赖的模样,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模仿的。想想都头疼。定是被子太闷,外加白天遇刺,精神紧绷,才梦到些颠三倒四的东西。他忘掉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回顾。江落赖着不动弹,像一尾鱼滑进他怀里。并抓着柳章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搂抱着,猜他兴许会喜欢。外头时不时有人影经过,动静稍微大点就会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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