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裴玉发出虚弱的呓语,竟微微掀开了眼睫。
他双眸涣散无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惨白的面庞顿时充满惊惶。
“我……别拿走……”他唇瓣开合,声音渐渐凄厉,“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裴玉,它会害死你的,你听话啊……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段昀亲吻裴玉的额头,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裴玉已是强弩之末,挣扎的力气几近于无,根本不可能从他指间夺回骨符。
裴玉极力睁大眼睛,但视野灰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一点淡淡的红光。
“不要!求求你!不要拿走它,还给我,段昀,求求你!”
他无法挣脱桎梏,崩溃嘶喊着,眼睁睁看着那一点红光湮灭。
骨符化成了烟灰,空荡荡的红绳随风飘远,缠挂到檐廊高悬的灯笼上。
“没事了,裴玉,你别怕。”段昀颤声道,低头蹭了蹭裴玉冰凉的脸颊。
裴玉木然不动,肌肤相贴的刹那,猛地喷出一大口热血!
鲜血溅在段昀衣袍上,裴玉出气多进气少,眼帘垂闭,身子完全软了下去。
段昀凝固般顿住,本就岌岌可危的神智迅速坍塌。
风声倏然而止,无穷无尽的阴煞从他身上流淌出去,眨眼间铺满整座段府。
前院逃命的人寸步难行,似陷进沼泽,森寒蚀骨的血泥不断上涌,没过脚踝、膝盖,吓得他们一个个魂飞胆破。
“净尘大师!”
“慧明师傅!裴大人,裴见微!你们在哪?救命啊!”
“天杀的!裴真和净尘是不是抛下我们跑了?!”
裴真身处后院,已被血泥吞至腰际。
“段、段昀,你冷静点。”
他不敢看,闭着眼咬牙开口,一句一句说得很艰难:“昭华还没死,你就造杀孽,害了我们一行几十人,是要气死他吗?你冷静点,放下昭华,净尘大师有法子救他。”
当!
净尘屈指轻敲禅杖,佛光一闪即灭。
在这一瞬的光照下,血海地狱般的景象显露无遗,段昀转头瞥向净尘,空洞的眼窝里燃着幽幽鬼焰。
这副模样,与无间炼狱里关押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段昀!”净尘高声厉喝,话音如惊雷震耳,“他命悬一线,你还不醒悟,真想等到他气绝人亡吗?”
血沼终于停止蔓延。
段昀抱着裴玉喃喃低语,一开始没人听见他说什么,直到他走近过来,才听清他一遍遍地说:“……裴玉,别怕,很快就好了。”
满地血泥随着他脚步消退,笼罩着宅邸的黑雾散开,明朗的天空露了出来,周遭蓦然大亮。
裴真感觉到光亮,支开眼皮,只见段昀弯下腰,将裴玉轻轻放到青石长凳上。
“救他。”段昀望着净尘,“无论用什么法子,请你救救他。”
“阿弥陀佛。”
净尘吐了口长气,神情和缓道:“裴施主生机耗尽、神魂不稳,凡药难以治愈。如今唯有金灵寺中佛骨舍利子,可令他安魂回春。”
“师父,”慧明忍不住出声,欲言又止,“你这是?”
净尘抬手一摆,示意慧明不必多言。
“佛骨舍利乃我寺至宝,从不外借。”他注视着眼前的厉鬼,话锋一转,“不过,老衲愿为裴施主开个先例。”
此话刚落,裴真急声道:“我即刻派人去拿!”
净尘却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要求?”段昀嘶哑道,“说吧,你要怎样才肯把佛骨舍利借给裴玉?”
净尘面朝西方,说:“从此处至钟秀山有十八万三千六百步,从山门至金灵寺又有一万九千步,共二十万两千六百步。倘若你诚意求取,自此一步一拜,待你踏入金灵寺中,老衲亲手将佛骨舍利交予你。”
慧明面露惊色,裴真当场愣住。
让厉鬼一步一拜,进佛寺、捧佛宝,与让他自投罗网有什么两样?
所受折磨与投身焚炉无异,段昀怎么可能答应!
“净尘大师!”裴真疾步上前,“金灵寺佛蕴深厚,怎可让鬼踏足?不如让段昀跪拜前行到山门,此后一万九千步,见微愿一步一叩求取佛宝,望大师成全!”
净尘纹风不动地看着段昀。
少顷只听段昀回了一字:“好。”
他蹲下身,用干净的衣角擦拭裴玉脸上的血,手指滑到颈侧,感受那衰弱缓慢的脉搏。
“我不会让你等很久。”他贴着裴玉耳边说,而后在眉心印下一吻。
段昀站起来,视线投向裴真:“大哥,方才多有冒犯,请见谅。”
裴真确实被他六亲不认的疯态吓得不轻,这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尤其听他喊自己“大哥”,简直毛骨悚然。
“段府不是养病之地,请大哥带裴玉回家。我不在的这两日,望大哥悉心照料他。”
“昭华是我亲弟,无须你交代,我自会好好照顾。”
“还有一事。”
“什么?”
“裴玉他,”段昀咽了口腥咸的血气,“他失忆了,不记得往事,若他醒来与你生分,不要怪他。”
“失忆?”
裴真以为是邪术导致的病症,与性命相比,失忆也算不得什么。他俯身抱起裴玉,沉声说:“我知道了。”
裴玉的手垂了下来,在空中轻晃,指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段昀很想过去替裴玉擦一擦手,把他手臂安稳放好。
但他强行忍住了。
他转身向西,踏出一步,双膝下跪,伏地深深一拜。
没过多久,喧杂声如退潮般远去,段府恢复往日空寂。长风吹过,檐下灯笼摇晃,细长的红绳飘落在石阶上。
出城的官道上。
慧明走到半路,实在按捺不住心绪,小声道:“师父,将佛门圣物借给一只厉鬼,怕是不妥吧?”
“能否借出,尚未可知。”
净尘遥望佛光普照的山顶,心平气和地说:“神佛在上,心若不诚,天雷滚滚让他魂飞魄散;金光焚身,意若不坚,万般痛楚令其止步不前。”
慧明忧愁道:“要是他心诚意坚,真的一步一叩走到了寺中怎么办?”
净尘:“那便将佛骨舍利给他,看他是否捧得住。”
慧明问:“若他双手化为枯骨焦炭,也要捧着,该当如何?”
“当真如此……至诚至坚,佛骨借他一用又有何妨?”
第18章
裴玉昏迷不醒,一直在做噩梦。
他在梦魇的漩涡里打转,耳中尽是哀戚的哭嚎,眼前暴雨如注、鲜血飞溅。大雨混着血水汇聚成溪流,漫过腰际,有尸体从远方漂到他面前。
段昀仰面漂着,胸膛千疮百孔,源源不断地涌出黏稠的血。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躯却沉入水底,血肉化尽,变成白森森的骨架。
裴玉想伸手去捞,可全身像被定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他早已流不出眼泪,被血水淹没的刹那,坠入了另一重噩梦。
卧房灯火通明。
裴真亲自给裴玉洗漱换衣,整夜守在房中,时不时凑到床边唤他。
天还没亮,程英端着汤药进来,提醒道:“大人,卯时将至,轿子在府门外候着。”
“我今日告病,不出门了。”裴真接过药盅,朝书案那边偏了下头,“你将奏本送进宫中。”
程英点头称是,取奏本时,瞟了一眼床榻。隔着纱幔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裴玉的呼吸和心跳。
他心中惴惴不安,压着声音问:“大人,二公子还好吗?”
裴真疲惫道:“暂时没事,你走吧。”
程英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裴真挑起床幔,在裴玉背后垫了两个枕头,给他灌药汤。
然而裴玉气若游丝,吞咽十分困难,好不容易喂了几口,竟不小心呛进气管。他苍白的脸颊迅速变紫,裴真吓得肝胆俱裂,连忙扶起他拍打后背。
“咳、咳咳……”裴玉咳得很艰难,最终咳出一口带血的药汤。
裴真冒了身冷汗,不敢再给裴玉喂药,扯过巾帕为他擦拭嘴唇,才发现他睁开了眼。
“昭华你醒了?昭华?”
裴真叫了两声,但裴玉没有回应,眼珠都不转一下。
他想起裴玉失忆了,不认得自己,便轻声细语地说:“我是你兄长,姓裴名真,字见微,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大哥。昭华,我带你回家了。”
裴玉依旧一动不动。
他压根没有苏醒,睁眼不过是呛咳之后的身体反应,意识仍困在幻梦里。
他在暗无天日的血海里沉浮,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全是水里浮上来的死尸。
我在哪?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黄泉地府吗?
他浑噩地想,然后听见那一具具死尸张口喊他。
裴玉、昭华、表哥、裴公子、裴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