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低头看着裴玉,右手松开了缰绳,指尖探向裴玉交叠的衣领。
裴玉虚弱至极,脸颊如薄霜般白得惊人,眼睫无力地低垂着。他至今没昏睡过去,全凭强撑的一口气,但已经没有余力倾听他们说话,一直安静地待在段昀怀中。
直到此刻段昀捏住了他颈间红绳,一种极端的恐慌突然从心底升起。
不、不行!不能让段昀碰它!
坠在胸口的骨符被挑出衣衫的那一刻,裴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它。
他死死地攥着骨符,仿佛溺水者抱着浮木不肯放松半点,迸发出一种燃尽生命的固执。
段昀像被无形的利爪勾住心脏,他没敢硬抢,尽量放柔语气:“我不碰你的符,让我看看它,只看一眼就行。”
“……不,”裴玉唇瓣颤抖,手掌攥紧骨符藏进氅衣里,“不行……”
他仰起脸,用那双失焦的眼眸去看段昀,嗫嚅恳求,犹如濒死时无助的呼救。
段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不由自主地想起裴玉说过的话。
“溯光,你碰了它,我就会死。”
其实他也怀疑过所谓的平安符没那么简单。它看上去太邪性了,不像驱魔辟邪的东西。
可是他不敢赌。
万一净尘骗他呢?
万一摘掉符,才是真的害了裴玉呢?
段昀喉骨滑动,松开那一截红绳。
“没事了,别害怕,我不会碰它的。”他沙哑道,掌心顺势按住裴玉后颈,将人安抚地推回胸膛间。
紧接着他扭头看向净尘,视线锋利而阴狠:“骨符又如何?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所言句句属实。”
净尘往前走了半步,抬起左手,指尖虚指裴玉额头:“此乃道家邪术,以身饲鬼,倒行逆施,你且睁眼看看罢。”
随着净尘话音落地,裴玉心中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他竭力蜷缩身子,想躲避即将降临的一切。
无法抗拒的力量涌进体内,将那些封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捞了上来。他无处可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宁愿自己此刻灰飞烟灭。
他在恐慌与绝望中丧失了所有感知,听不见段昀的呼唤,耳中只有尖锐的嗡鸣。
意识在慢慢下坠,穿过一幕幕上浮的往事画面,坠入暗寂的深渊。
“裴玉?裴玉?”
段昀神情变得异常恐怖,血红的眼瞳缓缓抬了起来,投射的目光不含一丝人性。
“你把昭华放——”
裴真被黑煞凝聚的人影扼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嘘。”段昀似疯似癫,嗓音带着怪异的战栗,“裴玉睡着了,你不要出声。”
他身上的黑煞越来越浓,不断往四周弥漫,凝出一个又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影。
“你们为何要来我家?”段昀视线停在净尘脸上,自问自答,“……你们要抢我的裴玉。”
净尘并未反驳,口中默念经文。
段昀抱着裴玉,像担心惊醒他似的,吐字极轻极慢:“你们该死。”
然而下一刻,他耳边响起一声清晰而柔和的低唤。
“段昀。”
是裴玉的声音。
他猝然回头,周遭一刹那间换了天地,晦暗阴森的庭院无影无踪,众人眼前是一片乱石丛生的山崖。
段昀眼睁睁地看到裴玉与他擦肩而过。
彼时裴玉还未病骨嶙峋,他身形消瘦,脚步却很稳定,站在崖边如一株挺拔的修竹。
山风从远方吹来,他淡青色的发带随风飘起,近得令段昀触手可及。
段昀如坠幻梦,怔怔地抬起手,指尖却直接穿过了飘扬的发带。
“此为记忆幻影,是裴施主过往经历。”净尘平静的声音悠悠响起,“你看过便知前因后果。”
夕阳余晖下,裴玉披了层浓艳的霞光,眸底折射出一点灼目的金红,浓墨重彩犹如画中人。
他望着遥远的群山,喃喃自语:“我不能让你做孤魂野鬼。”
第15章
“前面那座便是积云山。据说是因山中有奇景,晨昏之时霞云满山,所以取名为积云。”
镖师指着远处高耸的山尖,对裴玉说:“以前山里有座宸阳观,香火很旺盛,走镖的兄弟途经那里,还能进道观讨碗水喝。谁知三年前来了一群土匪占山为王,他们人多势众,我家镖局惹不起,就没再走过积云山了。”
裴玉仰头遥望山尖,面容在天光下显出冰雪般的孤冷。
“我去年冬天来过。”他说,“只是大雪封山,进不去。”
镖师惊诧道:“你来过?去年可没人敢来这边。当时官府派兵剿匪,恰逢九月突发雨灾,山石崩塌,洪水漫灌,官兵和土匪都死在山里了。从去年底到今年开春,方圆百里都没人。”
裴玉有点出神,半晌没吱声。
镖师扭头看他,咧嘴笑着说:“不过言归正传,要不是山匪死光了,我也不敢接你的活。”
裴玉提了提唇角:“有劳吴镖师一路辛苦。”
“嗐,说什么客气话,收钱办事自然得尽心尽力。”
吴镖师左脸有道狭长的刀疤,笑起来疤痕像蜈蚣似的扭动。他自知笑容丑陋,很快压住笑,瞧了眼天色,说:“裴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进山吧。”
裴玉拢紧斗篷,戴上兜帽,迎着风继续往前走。
山间清幽宁静,前后不见人影,他们走了两个时辰才碰见一个猎户。
猎户拖着小山猪从浓绿的树林里钻出来,瞟见两人身影,高声喊:“哎!前边去不得!”
裴玉停住脚。
吴镖师握住腰间长刀,脸上挂着笑:“兄弟,我们借个道,前边怎么去不得?”
猎户见这壮汉面貌凶恶,随身还带着刀,顿时心生警惕。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才说:“前边是积云山,去年死了好多人,山里、山里闹鬼!”
裴玉神情微变,没等吴镖师接话,张口便问:“你看见鬼了?他长什么样?”
“我哪敢看啊!上个月我刚回山里,想去积云山打猎,结果遇着鬼打墙,到处都是鬼嚎声,骇人得很!我愣是在石窝里躲了一天一夜!”
吴镖师嗤道:“你吓唬谁呢?要是真有鬼,你还能活着出来?”
“我命大,碰见一个道长跟着他逃出来的。”猎户脸色难看,扛起山猪抬脚就走。
“你愿信不信,遇难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吴镖师看着猎户飞奔消失的背影,心里有点犯怵,转头问裴玉:“裴公子,你觉得呢?”
裴玉脸上不见半分犹疑,神色恢复成最初的模样,平淡且冷静,宛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深水。
然而旁观者仔仔细细地看他,能发觉他垂在衣袖中的手攥得很紧,眼底藏着一丝深切而隐秘的哀伤。
“实不相瞒,我来岭南是为了给挚友收尸。”裴玉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是剿匪的将士,死在积云山里,我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收尸?你先前说进山寻物,我还当是寻什么宝贝药材。你听那猎户说的话,怪玄乎的。”
裴玉道:“无论他所言真假,我都要进积云山。”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吴镖师:“你若是害怕,可在附近等我。倘若我三日未归,你凭我手信回镖局交差。”
“我怕什么,我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师见的怪事多了,这不是担心你害怕么。”
吴镖师搓了搓手,将信封往回推:“我吴标名声在外,岂有收钱不办事的道理。裴公子你放心,只要我一条命在,铁定护你左右!”
话虽如此,但刚踏进积云山他们就失散了。
明明是晴朗的正午,山里却起着浓雾,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裴玉脸颊凝了层薄薄的水雾,他抬手擦了擦,一眨眼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吴镖师便无影无踪。
“吴镖师?”
他喊了一声,回音在空寂的山间传得很远,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裴玉撩下兜帽,转身四顾,来时的小径在浓雾中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崎岖山道。
他盯着山道上泥泞的马蹄印,眼中燃起异样的亮光,快步往马蹄印延伸的方向走去。
“段昀,是不是你?段昀!”
裴玉边走边喊,喉咙里灌了风,嗓音破碎而凄厉。
“是我,裴玉,我来找你了,段昀,你在哪——”
裴玉走到了山道尽头,浓雾终于散了,只见两侧斜坡灌木丛生,断崖下方是乱石礁滩的山谷。
啪嗒。
冰凉的雨珠落了下来,他还未仰头,大雨就如江河倒灌般倾泻而下!
喧哗嘈杂的声音霎时响彻四野,破空的流矢擦着裴玉鬓发飞了过去,兵刃相接的激越声被风雨掩盖,周遭重重暗影嘶吼嚎叫,甚至分不清是马鸣还是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