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张裕舒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林惊昼干完了活,叉着腰,很满意地看了一圈,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罐可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张裕舒把花摆在墓碑前面,有风经过,花瓣微微打起颤。
  林惊昼又在袋子里掏了掏,拿出另一罐椰子汁,丢给张裕舒。
  “你要跟她说点什么吗?”林惊昼问。
  张裕舒轻轻皱眉:“姨妈走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不记得了。”
  “那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林惊昼把帽子摘下来,直直地看向他。
  那是一双很剔透的眼睛,认真起来就显得稳重可靠,会让人很轻易地卸下防备。
  这个墓园很大,今天来扫墓的人不多,稀稀疏疏分散开,显得很寂寥。
  每块墓碑前都有一个故事,张裕舒没对任何人讲过他的故事,他觉得没必要。
  他们两个曾经也有相同的默契,在相处的那么多个日夜里,没有人去谈论过去。
  张裕舒一直要到林惊昼去世之后,才从邓衍云口中知道,他一直记挂的妹妹,是个唐氏儿。
  而在林惊昼去世后,张裕舒和好几个人讲过他和林惊昼的关系,有段时间他像是在泄愤,提到林就没什么好脸色,谈及彼此的那段过往,仿佛是年少犯下的错误。
  但他没有跟邓衍云讲过,此事上他们又有如出一辙的默契。
  “那我先说吧。”林惊昼干脆盘腿坐下来,他把可乐放在一边。
  “我没跟你说我又活了,但我也没在你面前藏着什么。”林惊昼表情淡淡的,“而且你想啊,说自己死而复生,这种事也太可怕了,会被当成精神病的。”
  “你觉得我不会相信?”张裕舒语气变冷了。
  林惊昼静了一会儿,回答他:“首先,我没想过你成了蜚声唱片的老板,碰到你的时候我也挺惊讶的。其次,你不是说了吗,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
  张裕舒握紧了拳头,沉默着。
  “抱歉,我真的没想到那次和你见一面会带来这种副作用。”林惊昼看起来有些懊悔。
  “但现在也好,你知道我没死,我也不懂是为什么,但我现在确实还活着。既然这样,你是不是不用再恨我了?”
  林惊昼看起来有些难过:“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了。
  这三个字多么轻飘飘,好像前尘往事真的可以随风飘散,他和林惊昼的一切都能随着肉身的死亡盖棺定论。
  曾经张裕舒以为,他怎么也放不下林惊昼,是因为他的死亡。
  死亡让林惊昼不朽,也凝固了张裕舒的时间。
  他还没来得及把林惊昼彻底忘掉,死亡就横插在他的脑海中,把之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于是他只能恨。
  他固执地仇恨一个死去的人,仿佛坐在没有回声的山谷里。
  照理说,时间的长河会平等地冲刷一切,可那些碎屑,在张裕舒的血管里流淌,无法溶解。
  现在林惊昼回来了,他的灵魂寄生在了别人身上,一张更年轻的脸,简直像科幻片,他重获新生了。
  可是张裕舒一点都不开心。
  那种恨一点都没少,在他的血管里疯狂地升温,张裕舒有些轻蔑地重复道:“过,去,了?”
  林惊昼特别苦恼,他苦口婆心地讲:“人不能总待在过去。小舒,别再被我拖住了,过去那些事的答案真的不重要。”
  张裕舒被他气笑了。
  他过不去。
  “对啊,奇迹发生在你身上。”张裕舒满脸讽刺,“你可以不做林惊昼,你可以去过新生活,那我呢?曾经和你有关的那些人呢?”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他看着林惊昼,他依旧无法习惯这张年轻的脸。
  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因为你才不写影评,不做节目,我是因为你才接手了蜚声唱片,换了职业……”
  张裕舒看到林惊昼脸上诧异的表情,他尝到一丝快感,他提高了声音,步步紧逼:“我是因为你才去找邓衍云,让爱兰继续运转,因为你才让李巽一年一年去拍卖会,去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张裕舒像一个偏执冷漠的法官,他情绪激动地落下最后一锤:“我是因为你才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句话说出口,张裕舒感到一阵鲜血淋漓的痛快,他死死盯着林惊昼,恶狠狠地讲:“而你,居然还能这么没良心地跟我说,都过去了?”
  第53章
  说完这句话,周围一下子静了,时间骤停,张裕舒看到林惊昼惊颤的脸,定格在那里,像一张拍得很糟糕的相片。
  他又看到墓碑上的张道慧,那微微弯起的温柔笑眼。
  记忆如同惊雷穿石,一下子炸开。
  他想起童年的午夜,他梦游般在家里行走,听到他的母亲崩溃的质问。
  “我是因为你才改变了我的人生!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这句话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冲张道慧喊的,另一次是冲着顾秋存。
  张裕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刚刚他说了同样的话,记忆竟然会如此清晰,亮得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扭曲的脸和心脏。
  张裕舒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原来他和他母亲一个样,强行把自己的人生绑架到别人的头上!
  张道蓉的故事,是张裕舒拼凑出来的,他对母亲了解不多,他没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张道蓉还有一个弟弟。
  张道蓉和顾秋存初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大学生,她的导师和顾秋存熟识,有一回饭局上碰了面。张道蓉对这个绅士优雅的企业家很有好感,顾秋存对她也是青眼有加。一来二去两人认识了,张道蓉那时候太年轻,爱来得很快,爱得也很痛快。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上床几次之后,有一回顾秋存来找她,手指上戴着结婚戒指。张道蓉很平静,她最初有过幻想,但只存在了很短暂的时间。
  那年顾秋存三十五岁,对于事业来说很年轻,但对于婚姻来说,应该是孩子已经上学的年纪。顾秋存向她坦白了身份,给了她选择,留在上海,他会给她介绍一个她梦想中的工作,但以后两个人永不相见。
  第二个选择是离开上海,顾秋存在周边有很多房产,他会给她准备一套房子,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希望张道蓉能为他生个孩子。
  张道蓉笑了笑,说,不就是当情妇吗?说得这么好听。
  顾秋存坐下来摸她的头,像个兄长那样说,所以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很金贵,再依托顾秋存的关系,张道蓉应该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张道蓉回忆起小时候一家人挤在小小的一间房子里,父母睡在堂屋,他们姐弟三个挤在里面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半夜想要上厕所,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找到尿壶。但再小心翼翼也有声音,弟弟就睡在旁边的床上,如果他翻了个身,她就会羞耻得尿不出来。
  她又想到姐姐为了她能念书早早出去打工,后来结婚又遇人不淑。她现在还记得,姐姐被姐夫打得不成样子,实在忍受不了跑回家,求爸爸妈妈收留她,但父母站在门口,神情冷漠,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说,你也该收收脾气,不要总惹他生气。
  还有她终于考上大学,父母却说出不起她的学费,钱要留给弟弟补习。让她别念了,女孩读多少书,最后也是要嫁人的。
  张道蓉觉得她应该拿出当时因为学费的事情大发脾气的态度,拿出她用所有假期没日没夜打工的精神,应该对顾秋存啐一口唾沫让他滚蛋才对。
  但她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这个她爱过的男人,无力地发现,在现实面前,她对他的恨也只有这短短的五分钟。
  张道蓉问他,那你会给我钱吗?
  顾秋存说当然,花钱是最简单的事情。
  那有办法帮我姐姐离婚吗?张道蓉说着就哭了,她开始说起她的童年,重男轻女的家庭,遇人不淑的姐姐,白眼狼的弟弟,她在顾秋存怀里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顾秋存在支票后面多写一个零。
  张道蓉做了顾秋存的情妇,她搬到了苏州,断了和家里的联系。
  顾秋存很守承诺,他帮张道慧离了婚。为了哄她开心,还说可以让姐姐过来,陪她一起住。
  张道慧来了苏州,她抱着妹妹哭了很久,然后问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张道蓉如实说了,姐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捂着心口说,你一个大学生做这个?
  张道蓉满不在乎,她说做这个挺好的,比我那些为了业绩天天应酬,和老板们喝酒的同学都要轻松。
  姐姐忧心忡忡地看她,问她,那他对你好吗?
  张道蓉笑着说,这种喜欢在公众面前展示良好形象的男人很好拿捏,他对我挺好的,钱也给得大方。你放心,我清楚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钱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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