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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瓦尔德的家人被悲痛和铺天盖地舆论攻势所影响了。她的父母拒绝与他会面,并向律师协会提出检举。而那时他沉浸在莉莉自杀的震惊和懊丧之中。若不是赫尔珀始终在他身边逼迫他振作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经受住行业协会漫长而磨人的审查流程。
  律师协会驳回了对阿奎那“不当情感卷入”和“违反职业距离原则”的指控,裁定“未发现直接不当行为”。最终,他被以“忽视当事人心理预警”的名义勒令暂停开展诉讼业务12个月。赫尔珀反复建议他继续上诉,但是阿奎那默然领受了这份责罚。
  此刻,独自一人伫立在寒风萧瑟的墓园之中,他默默注视着墓碑上小小的安琪儿胸像,仍在控制不住地怀想,自己是否也在无意间成为了摧毁她的众多力量当中的一份子?
  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你……阿奎那痛苦地想。
  以己度人地,用我的坚持、我的理想、我立身至今所凭借的不断抗争的勇气,自以为是地“激励”着你。
  我却没有意识到,我那过于“正义”的好意,挤压了你那个或许软弱、单薄、却真正真实的欲求。……于是,期待成为了一种暴力。而“爱”的允诺,竟反过来成为了一场创伤。
  我怎么能如此傲慢?我又是凭什么认定,我所看重的价值对你而言就是真正的价值?
  没有人能替代另一个人做命运的决策……哪怕是以最冠冕堂皇的“爱”的名义。
  晨光终于刺穿云层,将哭泣天使的背脊镀上一层冷金,仿佛一对水汽幻成的羽翼。阿奎那注视着墓碑上的铭文深深叹了口气,最后一次俯身拂去墓碑上沾染的雨渍和草叶。
  他忽然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花香,定睛一看,是一株野百合从墓碑旁顽强地挣出来。
  入冬以来,百合的花瓣已然枯黄萎靡,被寒风摧残削落,裸露出内侧静脉一般的经络,曾经翠绿的茎叶也恹恹地低垂着。
  他伸出食指轻触花萼,正看到被包裹着的黑色种籽,像婴儿蜷缩安眠在种荚之中。
  第67章
  暮色低垂,霞光渲染的天际零星点缀着蝙蝠的翅膀。盐渍巷一栋矮顶房前的庭院里,一双青筋凸起、关节膨大的苍老的手,轻轻拍平着土壤。
  老妇人满意地望着被自己翻松的土坑,撑着膝盖准备起身,棉裤膝盖处两团泥印子扑簌簌落下碎土。跪了太久的膝盖有些发僵,当她颤颤巍巍似是要跌倒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地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斐乐琪夫人转过脸去,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很不赞同地看着她:
  “上了年纪的人不应该整日跪在泥土里。”
  对方皱着眉头,不由分说地把她扶到了一旁的摇椅上。
  斐乐琪夫人满脸皱纹舒展,乐呵呵地任由他摆布,“又见面了,阿奎那。”
  她仔细地看着他,“你怎么看上去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糟?”
  “而您比上次看起来更精神了。”阿奎那低头看着庭院里浅浅的土坑,“这里可以种点东西吗?”
  “你想种什么?”
  阿奎那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叠好的手绢。打开来,几枚黑色的种子静静地躺在其中。
  老妇人从胸前纽扣上取下老花镜,认真看了一会儿,“是百合花的种子。通常来说,春天栽种会更好。但是这个季节也不错。经过寒冷的冬天,种子能在来年春天更好地生根发芽。不过,为什么你不自己栽种它呢?”
  “因为我不太擅长这种手工劳作。”
  他迎着老妇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不情不愿地补充道,“这种花,我已经养死过一次了。”
  “那么,你周围没有其他种花的朋友吗?”
  “我身边的精英人士都在忙着搞定一分钟几十万上下的大生意,没有耐心跪在土里,等一枚小小的种子发芽。”
  他说着,鞋尖轻轻点了点松软湿润的泥土,忽然说:“本来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也许也没了。”
  老妇人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咕咕哝哝地说:“这是个很坏的时代。可怜的孩子们。”
  阿奎那沉默不语。他紧靠着坐在老妇人身边的木制矮凳上,同老人一道静静看着夕阳中的庭院。暮色像一罐温热的枫糖浆缓缓倾泻下来,将白色篱笆染成甜腻的橙红。一只巨大的熊蜂抖颤着蓬松的绒毛,在茂盛的花茎草叶之间悠游迟缓地移动。他本可以更好地享受这一刻难得安闲的傍晚时光,但是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地向街道另一头停驻的车那儿频频张望。
  他问起老妇人的健康近况、她侄子最近是否安生了些。老人兴高采烈又答非所问地说了一通。他等着她向他问起海戈,像是个做贼心虚的杀人犯绷紧了神经等着警察破门而入——但是没有。没有。
  最后他还是自首了,“您为什么不向我问问海戈的情况呢。”他绷紧嗓子生硬地说,问出口的瞬间脸就红了。
  “嗯……其实和你比起来,我比较放心他。”老妇人裹在深深沟壑里的灰色眼睛慈祥笃定地看着他,“我相信,他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
  阿奎那一怔,五味陈杂地笑了一下。他把脸埋进双臂之中,小声说:“您说得对。我是我们当中最蠢的一个。”
  老妇人用沾着土屑的手掌在他干净的头发上来来回回抚摸着,疼爱地说:“聪明和蠢有时候是一回事。所以也可以说,你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忽然说。
  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交叉的手指:“我极尽所能地拯救他、保护他——我以为。我挖下自己的双眼当作珍珠送给他。可事实上,他并不需要珍珠。他要的只是泥土。”
  “那就给他泥土好啦。为什么不把你的珍珠安安稳稳地放回你的眼眶呢?它们待得很好。”
  “我正准备这么做。”他叹了口气,“我想,我只是不甘心承认自己是个自作多情、又前功尽弃的大傻瓜罢了。”
  老妇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忽然问道:“兰波先生,你一定没有照顾过婴儿吧?”
  阿奎那一愣,迅速答道:“事实上,我照顾过。”
  他冷静、沉重、几乎是悲怆地说,“一对五个月的双胞胎。他们二十四小时不定时边吃边拉,哭起来像割草机一样轰隆作响,喷出的呕吐物能把你从头淹到脚。我照顾了他们三个月。这三个月动摇了我对人性本善的信念,从此立志不婚不育。”
  斐乐琪夫人发出闷声大笑,“哦,哦——那你一定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婴儿——就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阿奎那没好气地说:“那可比动物烦人得多。”
  “但也比动物成长得更快。”老妇人乐呵呵地说,“十个月会说话,一岁会走路,再大点他们会掌握很多很精细的技能。哪只动物能做到这点?”
  阿奎那默然不语。老妇人望着自己栽种的花草,皱纹密布的脸上泛起一种温柔:“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无非是看着一个生命经由自己的手被栽培、被教养】被塑造。这件事如果不付出最艰辛的努力就无法办到。但是,只有一味努力是不足够的,还需要另一件东西。”
  阿奎那轻声问道:“那是什么?”
  “时间。信念。希望——不同的名字,但全是同一种东西。”
  一阵微风拂过廊下的风铃,带起一阵细碎的轻响,老妇人抓紧了自己的毛线帽。阿奎那站起身来,替她把身上的钩针毯仔细盖好。她舒舒服服地放平身躯,松弛的眼睑半阖着,虹膜上的灰翳被夕阳染成琥珀色,慢条斯理、仿佛梦呓般轻声说道:
  “一颗心对另一颗心,并不像朝湖水中投入一面石子,那么理所当然地会激起一大片明显的涟漪。有的时候它像是对着空谷呐喊,你已然竭尽全力,但你的声音仍然会经过风力的阻隔,会被距离所减损,要等待很久很久,才会听到那一侧传来隐约的回音。有的时候,这就像在土里种下一颗种子,仅仅是播种还不足够,还需要你无微不至的栽培,持之以恒的浇灌,天长日久的等待。有的时候……你觉得你几乎等不下去了,你觉得它已经死在黑暗的土壤中,你觉得自己几乎要放弃它了——但也许在那个时候,它是在土壤里努力地扎深根系,是为了直到有一天终究会破土而出,能和你相遇。”
  阿奎那低声说:“……假若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呢?”
  老妇人微微笑着,睁开眼温柔地看着他,暮色安详地缓缓没入她瞳仁的深处:
  “也许在这个时候,你的爱才真正开始。”
  于是,在回家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律所。直到在住宅区停车坪停好时,已经是当晚八点多了。
  阿奎那阖上车门,仰头望着通往房子的小径。汽车车身扑满了一路奔波的风尘,但是他的心境清澈澄静,已经不复离开时的崩溃和紊乱。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次一定要把选择权交还给海戈。如果这一次对方仍然做出了离开的决定,他一定、一定、一定会尊重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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