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海戈淡淡地说:“你想看风采动人的冷血硬汉可以去电影院看西部片。还有这不是二元一次方程,这是电工证考试题。”
“……”斯纳克无言以对,双眼放空望向远处。卡座上一对年轻少女正满面春光轻声议论着,偷偷笑望向海戈宽阔结实的背影,其中一位熟客还朝斯纳克打了个问询的眼风。
斯纳克爱莫能助地耸耸肩,做了个“此人仅供展示概不出售”的表情,一边对海戈说:“你真的没有意识到,你最近的魅力就像华尔街的股票一样暴跌吗?”
海戈早就感受到了背后打量窥探的目光,但是他懒得理会,只是头也不抬地翻阅着笔记:“好事啊。天知道我每天赶苍蝇赶得手都酸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是那位律师先生对你不再痴迷的原因?”
海戈停了停,抬起眼望向斯纳克。
斯纳克见他终于有了点兴趣,露出了恶劣的笑容,像是自己那位在伊甸园的祖先那样“嘶嘶”地蛊惑道:“一个人最大的魅力来自于他人的想象。没有人会对知根知底、被自己完全掌控的对象产生什么激情。我认为你应该保持更多的神秘感,如果他觉得你随时可能被人抢走,你在他心目中的含金量就会进一步上升。”
海戈客观冷静地说:“我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神秘感。我经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斯纳克痛心疾首地说:“本来是这样——应该是来去不羁的野猫,东食西宿,没半点道德廉耻,当着主人的面把桌上的水杯推下去——这才是最有魅力的情人。你难道会觉得系着围裙蹲在地上刷马桶的家庭主妇会比放浪不羁四处调情的荡妇更有魅力吗?”
海戈说:“这视情况而论——这两位也有漂亮的红发蓝眼和雪白的皮肤吗?”
斯纳克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处作呕的强烈冲动。他往后退一步,望着神色淡然、举止沉稳的海戈,“幸好单论你的表情还看不出你在说这么恶心的话。”斯纳克评价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让人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酒吧后门处传来了三长一短的汽车喇叭声。斯纳克和海戈交换了一个眼神。海戈将吧台上的纸笔叠好放进内衬衣袋,与斯纳克一道走了出去。
寂寥无人的仓库门口停着一辆改装皮卡。一个结实的矮个子从驾驶室里开门跳下来,笑嘻嘻地对斯纳克说:“你要的‘鳕鱼切片机’,附带两百发‘冰镇啤酒’。”
海戈绕到货车厢前,单手拉开车门。车厢里满满当当装着三只大木箱,
矮个子看海戈徒手撕开被铁钉封好的木箱盖子,不自觉做了个咋舌的表情。他很快收敛神色,倚着斯纳克笑道:“放心吧,货源新鲜,保证份量十足。”
抬起的车厢门正把他们的动作掩盖在阴影里。海戈沉默地从箱子中取出一只“芝加哥打字机”,在手心内掂了掂。他的手掌盖在枪管后侧,猛一施力,几乎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那精密复杂的机械三两下就被拆卸成了一堆零件。
他迅速检视了一遍,又以同样干脆利落的速度把它们按顺序一一组装成原状。
矮个子带着惊喜的微笑,眯着眼睛看海戈的动作:“我喜欢行家。”他的眼神甚至有点含情脉脉的陶醉,“好东西该给识货的人。”
斯纳克抖了一下肩膀把对方推开。“希望你的职业道德像你的眼光一样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绿色钞票递了过去。
矮个子眉开眼笑地接过钞票,道:“请放一百个心。”他在自己嘴上做了个拽拉链的动作,冲他眨了眨眼睛:“就算是为我自己着想,我也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的。”
他们把箱子从车上卸下,放进仓库角落。矮个子又跳上驾驶室,开着空车消失在巷子尽头。
斯纳克回身想要放下卷帘门,却发现海戈在仓库地上俯身捡起了什么,这才走了出来。斯纳克转头一瞥,发现那是原先别在海戈衬衫袖口的蓝宝石袖扣。想必是方才在搬运箱子时掉落的。
那抹精致秀美的矢车菊蓝让斯纳克有了相当不好的联想。他冷冷地说:“这玩意儿一点也不适合你。特别是你那双手还握着枪的时候。”
海戈没有应声,只是将袖扣放进贴身衣袋,和那张试卷及贵价钢笔放在了一起。
“枪油会弄脏漂亮的宝石,袖口上的宝石则会耽误你的速度。”斯纳克的脸上没有半点戏谑的神色,阴沉的脸色如此刻的天气,“海戈……你有没有想过,这两者只会互相妨碍?也许到了某个关头,你得做出选择。”
“你可以说得更明白一点。”
斯纳克窥探着海戈看不出情绪的脸,故意以轻松的语气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选择更安稳富足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人都死了——活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用不着为了对死人的承诺搭上一切,对不对?”
海戈淡而凛冽的目光掠了他一眼:“你好像暗示我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那目光像是贴在咽喉处冰冷的刀锋。斯纳克闭紧了嘴望着海戈。他的面容依旧沉静,他身上却是自己怎么也看不习惯的“体面”的衣装。
他真想不到,海戈和那个斗鱼混种的关系会持续这么久。一开始,他对这段关系抱着嘲讽的态度,等着海戈和对方闹掰后重新回到珊瑚堡礁来。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没有等来这一天,却看到海戈沉静的外壳下有什么在一点一点被腐蚀。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恐慌感。他无比鲜明地预感到,自己有可能失去海戈——自己置身的这个黑暗动荡的世界的正在失去海戈。
这个曾经散漫不羁、不解释、不讨好、不受驯化的野生动物,是不是日渐一日在变得庸俗、琐屑、婆婆妈妈、贪图安逸?
斯纳克分不清自己的怨愤有几分是源于未了的旧日情愫,有几分是源于被“背叛”了阶层的愤怒。
斯纳克轻声说:“我只想确保你没有忘记。”
海戈淡淡说:“放心。是我把你拉进局的。我没忘。”
斯纳克的眼中闪过一道喜悦的光,张开嘴刚想说什么。这时,天上忽然有豆大的雨点哗然掉落,正砸进他的嘴里。
海戈抬头望向天际的云层,蹙着眉头想起了什么。
“阿奎那今天出门的时候没带伞。”他极自然地说,转身道:“我去接他了。回见。”
莱尔站在办公楼大门前,悒郁不乐地盯着外头的瓢泼大雨。
“我劝你等雨小点再走,”熟悉的声音不期然在身后响起,“你那双鞋不能泡水吧?”
莱尔回身掠了一眼自己的前辈,阿奎那站到她身侧,低头点燃了一支香烟。
“别让我吸二手烟。”莱尔朝他伸出手去。
两人在雨幕前抽着烟,默默注视着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灌得一团乱的街道。雨下得太急,从排水管道中满溢出来,在路面低洼处形成一滩滩水塘。被大雨干扰了视线又没耐性排队的司机们左穿右突,频繁变道,一不小心闪避不及,和前车碰撞刮蹭。双方都心烦意乱,跳出车子破口大骂。警察穿着钟罩般的雨衣,蹬着沉重的橡胶雨靴,拼命吹着口哨,在积水里趟来趟去地疏散拥堵的交通。
身旁的阿奎那面色苍白,疲惫、沉默,但仍旧镇定清醒。莱尔听到他忽然开口了:
“我偶然听起接待部的妮娜说起,安德鲁在前公司有性骚扰的前科。”
莱尔猝不及防僵硬了一下。阿奎那掠过她的神情,已有几分心知肚明,却仍旧若无其事地说:“你和他在同一个办公室。”
莱尔不情不愿地说:“妮娜说的没错。”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
莱尔沉默不语。阿奎那默默抽着烟,并没有出声催促。直到莱尔终于搪塞不住,把香烟狠狠一丢,负气般地说:“因为那根本不是一件事——那不是可以固定下来、当作证据端上法庭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那是一种很难界定的恶意。别人只会说,‘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那是你太敏感啦’,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
阿奎那淡淡地说:“我相信。”
莱尔一怔,转头望向他。阿奎那将手上燃尽的烟蒂弹进排水沟里,说:“我记得大学毕业后,有一次我进入某间高档餐厅用餐。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我脱下雨衣递给侍者的时候,那家伙一边抖落雨衣上的雨水,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先生,你的水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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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尔微微瞪大了眼睛,盯着阿奎那平静的侧脸。他说:“我很清楚,这句话不能把任何人送上风俗法庭。但是我更清楚,在那一刻他的眼神、他的语调,还有我感受到的毋庸置疑的恶意。”
他转向莱尔,矢车菊蓝的眼睛平和但坚定地望着她:“莱尔,我不了解安德鲁。但我信任你。我信任你的‘感觉’。”
滂沱的雨点猝不及防溅到了眼睛里。莱尔别过脸去,不停眨动着酸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