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犹豫地说,“这也是对的吗?”
阿奎那转过脸望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那是怎么说的?”
“大概是说……我们的情绪起伏,都是因为月相变化——引起的激素变化。人类只是激素的奴隶罢了。”
海戈搭在栏杆上的双手轻轻交握,继续说:“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写在我们基因上的动物性。就像定时炸弹的秒表在走,骨子里的东西早晚会冒头……”
“这种论调,很有点种群歧视的意味啊。”阿奎那失笑道,“‘嗜血种迟早要嗜血’——可是海戈,你自己不就是个反例吗?”
“……我?”
阿奎那笑道:“你是个在犯罪频发的地区长大的‘嗜血种’,可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海戈沉静地望着他,低声说:“你确定吗?”
阿奎那的笑冷不防冻结在了唇角。海戈金黄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攫住了他,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方,却翻涌滚动着某些晦暗、复杂、危险的东西:
“阿奎那,”海戈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奥菲利亚是我杀的——你会怎么做?”
第58章
一股砭骨的冷风席卷而来,阿奎那一动也没有动,可是衣物下的皮肤,密密麻麻炸起了一片寒栗。他别开眼睛,将衣袍默默裹紧。
“可是……你根本没有杀她,不是吗?”
阿奎那问。那声音轻不可闻,似乎还有一丝犹疑的颤抖,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海戈收回了目光,像是猛兽把爪子藏回肉垫里。他若无其事地说:“当然。”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再言语。又陷入了连日来那表面平静、实则疏离的沉默之中。
海戈悄悄打量着一旁的阿奎那。见他怔忪地盯着远处,一手紧紧扣着衣襟,被风吹乱的鬈发散落在额角耳畔,在料峭寒风之中愈发显得寒冷。
他心头涌起一阵懊悔,刚想开口说劝他回到室内,却听阿奎那低声说:“只讲理论的话——不错,‘嗜血种’的犯罪率是最高的。”
海戈呼吸一紧,不自觉攥紧双手。
“从事司法工作,你不得不和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打交道。你要我说,那些刻板印象只是一派胡言?我的经验和理智,没法让我说出这种话——不过,这种‘刻板印象’到底是怎么来的?一个人违法犯罪,有多少是因为他天性不良,有多少是因为体制的不公、环境的污染、单纯的无知甚至一念之差?这种种因素,是否又能够孤立地看待呢?”
阿奎那凝望着月光下安详静谧如梦境一般的湖泊,慢慢说:“不错,很多底层的嗜血种都很粗野、很凶狠,但是,这是因为他们的天性,还是因为在他们生活的那种恶劣环境,如果没有这点‘粗野’就很难生存?‘上层人士’不但掌握了舆论话语权和更丰富的生存资源,也天然地享有不必为一片填饱肚子的面包而做脏活累活的道德优势。无视环境对人的异化,轻而易举地做出‘他们生性如此’的论调,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还代理过一个案子,一个鳄科少年用猎枪往生父头上崩了五枪,几乎把他的头全打碎。这少年的血缘谱系,追溯到新居民移民美洲以来都是纯正的鳄科,可以说是不掺一丝杂质的‘嗜血种’。从表面上,这可谓是一个典型的、嗜血种残暴天性发作、悖逆人伦的惨案。
“我第一次和那个少年接触的时候,他也像那个年龄段的‘刺头’一样,桀骜不驯,满口脏活。直到第五次会面,他哭着告诉我,他之所以对他的父亲开枪,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偶然撞见,他的父亲背着人,哄诱他年仅九岁的弟弟脱下裤子。”
海戈的瞳仁微微缩紧。阿奎那转过脸,沉静地看着他:
“求证一个人是否触犯世俗的法律,是执法工作者的职责。但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在灵魂上有罪,这是上帝的能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定论。”
他轻声说:“海戈……我希望你也不要轻易对自己下定论。哪怕……嗜血确实是肉食动物的天性,但是,何时露出獠牙、又要对谁露出獠牙,却是你们可以选择的。”
海戈垂下眼睛,默默地沉思着。
阿奎那展颜一笑,以轻快的语调继续说:“真要说,关于你们的刻板印象还有很多呢。比如说,认为底层群众都很懒惰、情绪化、不讲卫生——但是海戈,你是我见过的最勤快、情绪最稳定、最爱干净的年轻人。”
海戈忽然感到了一丝窘迫,不自觉挠了挠脸颊,小声说:“你太夸张了……”
“并没有,”阿奎那脱口而出,“因为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海戈眸光一闪,紧紧盯住了阿奎那。那双眼睛里无意迸发出了强烈的热情,像是火焰一样燎烫到了阿奎那的身体,他忽然感觉周身热血涌动,面颊一下子烧得通红。
他忙不迭别开眼睛,努力以平静的声线说:“我是说——或许我还不够了解你。不过,这不意味着我看到的那些是假的:你的习惯、生活的细节……”
他顿了顿,抬头仰望着青蓝色的天幕,轻声说:
“海戈,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和周围人不一样吗?你的环境不断伸出手臂,想要把你扯下更底层的深渊,可是你坚守住了某些东西。你的潜意识一直在与它们抗衡。你身上有一股本能,你希望东西是好的、干净的、可用的。这股本能非常珍贵。它将你和那些甘于堕落、随波逐流的一切区分开来了。
“你在尽你所能,过着清白的生活……”阿奎那的声音轻柔低缓,像是萦回在原野上、轻轻爱抚着嫩芽的微风:
“我是这么相信的。”
清凉冷冽的月光倾泄在露台上,湿润飘逸的轻雾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徘徊萦绕。这一刻,城市灯火熄灭万籁寂静,沙鸥收敛羽翼,游鱼沉潜湖底,都陷入甜梦酣眠之中,只有夜枭的尾羽偶尔掠过水面,在月光与雾气编织的银色罗网里,划出转瞬即逝的波纹。
这是多么静谧的夜晚。可是海戈不可自抑地屏住了呼吸,只感觉头昏脑热,胸膛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的皮肤也像是被开满玫瑰的荆条所缠绕,一阵阵地灼烫、一阵阵的刺痒。
他抬起眼睛,迅速扫了一眼那只搭在栏杆上的、白皙修长的手……还有那裹在晨袍之下、白日里完美地撑起西装外套的匀称的肩膀,此刻看来是那样地单薄和脆弱……他还记得那种柔腻温热的触感,他知道它能被自己的手掌完完全全地紧握住……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不要一个劲儿地看着他的脖颈,手掌不自觉在铁柱的栏杆上用力,竟然攥出了一道指痕。
阿奎那隐约听到了身畔之人压抑着的呼吸声,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海戈低沉、急促地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阿奎那一怔,似乎感受到了这一贯沉稳平静的年轻人,在内心中涌动着某种从未有过的焦灼和痛苦。海戈低声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好像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阿奎那讶然地望着他:“那——究竟是什么感觉?”
海戈调匀了呼吸,转目注视着眼前的阿奎那。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
“觉得什么?”
海戈低声说:“觉得羞愧。”
阿奎那怔愣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海戈,羞愧是……很坏的情感,因为它让人不能自我接受,它让人自我攻击。”
海戈轻声说:“一点不错。”否则,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能自洽、饱受煎熬呢?
“可是……羞愧也是很高级的感情。动物,婴儿,还有那些无知、傲慢、浅薄的人,他们是不懂得羞愧的。”
“……”海戈听得如堕云里雾里,沉吟道:“这么说,其实我是进化了?”
阿奎那哑然失笑。“这,也可以这么说吧。”
“可能我还是比较习惯做低等动物。我可以再回头吗?”回到虽然浑浑噩噩、却也没有现在这般煎熬的时候?
阿奎那慢悠悠地说:“知道进化论吗?你都爬出海面了,还能回到海里、做回记忆只有七秒的鱼吗?”
海戈思考道:“鲸鱼不就爬回去了?”
“……(想不到)你生物学得蛮好的。”
阿奎那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不知道怎么爬回去。”
他凝望着天际晶莹的圆月,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道:“一个人诞生之初,自以为是宇宙的中心,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另有一种更美丽、更强大的存在——压倒性地、不可回避地矗立在‘自我’之前——这种自惭形秽,在宗教的意义上,几乎可以算是一种美德。”
他迅速地掠了身畔的海戈一眼,说道:“这说明了一个人品性中的谦卑和虔诚,说明……他对对方爱得很深。”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