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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不在乎外人怎么想。”海戈忽然说。
  阿奎那停住了脚,回过头微微讶异地看向他。
  海戈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那些巡警、邻居、陌生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因为你开着豪车、穿着体面、钱包里鼓鼓囊囊,而对你客客气气,高看一眼——那又如何呢?陌生人来来去去,他们的想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顿了顿,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但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没打算学什么‘上等口音’,也没兴趣混入贵族的客餐厅。如果你一心一意要我塑造成你‘那类人’的话,我恐怕会让你失望。”
  阿奎那双眼一亮,被海戈这罕见的多话弄得兴高采烈,笑吟吟地说:“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要我说,你穿法兰绒双排扣西装显得潇洒极了,不过客观而论,你这幅身材和亨利衫牛仔裤更是绝配。但是,就我私人口味而言——”
  他就近一步,伸手仔细调整好海戈的领结,抬起眼来,暧昧又热切地望着他:
  “比起给你穿上这些五花八门的新衣服,我更喜欢把它们全部脱掉。”
  这是地区司法局人来人往的大厅门前。一位衣着得体风度翩翩的老夫妻挽手经过,正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闻言微微失色,回头错愕地朝他们频频张望。
  海戈极其罕见地感受了某种窘迫。为什么阿奎那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火辣的话?这就是高等教育的力量吗?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如果你的目的仅仅只是上床的话,实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阿奎那一怔,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为你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和你上床吗?”
  海戈沉默地伫立着,试图理清思路。阿奎那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海戈,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这个,问题不就简单多了吗?可是,我确确实实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他前倾上身,手指轻轻点着他的左胸膛:“一件相当麻烦……但是无比宝贵的东西——”
  海戈低头看了看,沉思道:“我的胸吗?”
  阿奎那一愣,崩溃地咆哮道:“是你的心!”
  他捏着自己的鼻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着,你好像对我真的有点误解——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变态色禽狂式的人物吗?”
  海戈淡定澄静的目光直视他,闪耀着纯粹理性批判的光芒:
  “你在七天的信潮期里糙了我二十多次。有这种联想,也是很自然的吧?”
  阿奎那濒临灭绝的廉耻心猛地跳出来,一记左勾拳把他击倒在地。他硬着头皮申辩道:“你完全搞错了——当时……那只是一种异常情况……是我守贞三十年导致的报复性的交配……”
  他一面说着,一面急中生智地调整了策略——含羞带怯地低头,垂下纤薄的眼皮,又好似按捺不住心中羞愧似的快速地朝海戈一望,轻柔丝滑的动作,清澈纯洁的蓝眸如湖水,浓密纤长的睫毛则好比蝴蝶娇柔脆弱的翅膀——一面轻声细语地说: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那种不怎么注重肉欲的类型。上次的确是因为生病了……才会大失常态……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的(说到这句的时候他暗中咬紧了牙关)……请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之前那样鲁莽冒失,像只急色的动物一样——”
  他自上而下地轻轻望他一眼,惟恐怕人责怪一般,小心翼翼地说:“海戈……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吧?”
  海戈果然被这眼睫毛轻盈一扇掀起的飓风吹得七荤八素,不由地就把自己当初挨的那些草抛之脑后,生硬而不失恳切地附和说生病是人之常情、很应该予以体谅,又迟疑地说:“这么说,我确实误会你了——原来你是个马铃薯(potato)?”
  “……你想说的是不是柏拉图(plato)?”
  阿奎那还有点顾及这种纠错会否让海戈下不来台,没想到他毫不介意地自己笑了起来,“对,你说的是对的。”他爽快地说,耸了耸肩,微微笑道:“你看,如果你非得要和我进行这些‘精神’交流的话,那可是费劲得多。”
  阿奎那莞尔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有招呼声跨过嘈杂的大厅径直传来过来。他转过脸,原来是先前约好的办事员特地出来迎接他们了。
  *《皮格马利翁》,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的戏剧,通过描写语言学教授训练一名贫苦卖花女并最终成功被上流社会所认可的故事。后来的好莱坞据此翻拍了电影《窈窕淑女》(my fair lady),由奥黛丽·赫本主演。
  **pygmalion(皮格马利翁)后半截发音与 millionnaire(百万富翁)的前半截发音近似。古希腊传说中,皮格马利翁是塞浦路斯的国王,看到当地女子不洁行为后决定终生不婚。他将全部热情与爱恋投注在自己用象牙雕刻出的美丽少女雕像上,向爱神阿佛洛狄忒祈祷让雕像获得生命,最终愿望实现,雕像变成了真人。
  海戈见过不少“官员”,在他年少轻狂、把看守所当旅馆一样进进出出的那段时间。他时常一只手腕被拷在警察局走廊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那群臭烘烘的犬科动物吵吵嚷嚷地跑来跑去。在他的印象中,官员统统可以分为两部分,一类忙得要死,一类闲得要死,而往往是后者翘着二郎腿身居要职,把前者支使得团团转。
  眼前这个来接待他们的基层办事员显然属于前者。他一屁股坐在阿奎那和海戈对面的沙发上就开始叨叨絮絮地解释和道歉,把约定好带来的材料从公文包里往外掏。初秋天气,他却因为跑上跑下热得满头大汗,拿着一块印着社区徽章的帕子扑粉似地在圆胖浮肿的脸上不停擦汗,软塌塌的衬衫领结洇出一圈汗渍。他说道:
  “平时我是很准时的,”他显然对自己恪守纪律的职业作风相当看重,“真不巧今天正好是社区服务日,我得组织下面的人搭好台子,联系医护人员,还要组织那群河岸区那些‘脏鬼’(the unwashed masses*)排好队列——”他刻意加重了“脏鬼”的发音,仿佛这个词刚从阴沟里捞出来。
  阿奎那翻阅着他递过来的材料和表格,闻言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说起河岸区,上周警方是不是刚刚查处了一批性工作者?”
  “可不就是!”办事员突然前倾,沙发弹簧被他的体重压出一声绝望的呻吟,“这次的项目来的人里面好多就是那些‘流莺’啊!没办法,正好轮到我当差值班,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您是没看到,那场面简直是索多玛重现:一群灰头土脸的脏鬼里混着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站街流莺,体臭味混着廉价香水味,呛得人直打喷嚏;满场吵闹叫嚷,全是粗野刺耳的贫民窟的口音,我扯着嗓子喊着要他们排队来,没一个理我的;上起宣教课,个个呵欠连天,呼噜震天响;领物资的时候倒是一窝蜂挤过来了,说好了一个人只能领一份,个个偷奸耍滑多拿多占,七手八脚得简直是在抢!末了一哄而散,甚至没几个人肯说句‘谢谢!’……粗鲁!野蛮!不知感恩!”
  阿奎那不动声色掠了身畔的海戈一眼,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端起桌面上的咖啡纸杯。
  办事员说起了劲,挥舞着沾满着汗渍的手帕,激动地说:“您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新修订的《公共卫生条例》竟然规定要给这群人进行健康体检和免费抑制剂发放——你说说这是怎么想的?市政基金难道是多得没处发,为什么非得浪费在这群人身上!”
  他忽然瞥见海戈手里的纸杯底正渗出褐色液体,“哎您当心——需要纸巾吗?”他从自己乱糟糟的公文包里翻找起来,像是一个急着从帽子里拽出兔子的蹩脚魔术师。
  “别担心,我习惯了。”海戈冷冰冰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特地把吐字弄得特别粗野,“贫民窟的容器总是漏的。”
  他朝办事员前倾身子,展开那只宽大、粗糙、布满伤痕和茧子的手:“我这只手也习惯了被弄得湿漉漉的,要么沾着典狱长的鼻血,要么沾着处理尸体用的福尔马林。”
  *1850年,威廉·萨克雷在小说《潘丹尼斯的历史》中创造了“下层民众”(great unwashed)一词,该词后被广泛传播,用来形容工人阶级,以将他们与上层社会的人区别开来。“中产阶级和更上层的人们闻起来与下层民众十分不同——有着浓郁的肥皂味,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丝汗臭味,这特殊的香气是一枚嗅觉上的荣誉勋章,一份只有可以洗澡的人群才能享用的荣耀。”出自《格调与文明》露丝·古德曼。
  第45章
  他压低了嗓音,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对方,一股粗鲁凶蛮的压迫感陡然坠在办事员脊背上。
  对方怔愣着,汗流浃背,脸色又白又红,“这位先生很爱说笑。”他尴尬地打着哈哈,一会儿挠挠手背、一会儿擦擦汗,求助地望向对面一脸笑眯眯看好戏的阿奎那。
  “不说笑,说说您刚才提到的《公共卫生条例》。”阿奎那整理好了材料表格,一面旋开钢笔笔帽,一面笑吟吟地说,“我可有发言权了,因为我就是那个在修订提案上联合签字的傻瓜之一——哦,对了,我本人还是事务所定点社区服务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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