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海戈冷静自持地反问他:“你究竟要我说什么?你不是都已经查到了吗?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有哪一座法庭审判一个人的私生活?你非得要把我架在被告席上,逼我为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
他头脑清晰,语气冷淡,慢慢地说道:“如果你一定要逼我说,那我就说:这种事你情我愿,合法合理。当然,如果你非要觉得它很龌龊、很淫秽,那也随便你。我改变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一股砭骨的寒冷猛地攫住了阿奎那。他剧烈地抖震了一下,已经十足苍白的脸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海戈——这个人不曾恼羞成怒,甚至不曾因为自己方才的羞辱对他有任何记恨——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阿奎那慢慢地走上前去,脚步迟缓,像是有曳地的尸衣在拽着他的脚踝。他低声开口,声音如同在一座墓穴里回荡: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抓住了海戈的衣襟。他浑身发抖,惨白的脸上,一双干涸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像是骷髅眼洞中迸发的两团磷火。他直勾勾地看着他,嘶哑着、苦涩地说:
“难道你只是一个局外人?你为什么能这么超然事外?你看着我,好像只是在看着一个——不能理解的疯子?”
他的声音凄苦而哽咽,几乎变了音调。不知为何,海戈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强烈的悚然。他的喉咙发涩,下意识说:“阿奎那……”
他蓦地止住了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忽然落在他的衣襟上。
阿奎那哭了。
海戈脑袋中“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阿奎那睁着双眼,空洞地望着他,像是两座无生命无机质的泉眼,那些眼泪不断地、却又是麻木地、毫无知觉地淌了下来。他看着海戈,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向他。他喃喃低语道:“事到如今……你怎么可以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你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抓起海戈的手,紧紧地摁在自己的胸膛。那双清瘦冰冷的手何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攥着海戈动弹不得。
他的嗓音嘶哑,绝望地、几乎哀求般地质问他:“你什么也感受不到?这团火已经快要把我烧死了——而你——你当真一丁点热度也感受不到吗?”
海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这双眼睛,在黑夜里也视若白昼,他看得清阿奎那每一个表情、每一滴眼泪。他的面颊鲜红,嘴唇苍白,可是他的眼睛——像是毒蛇的鳞,像是酷烈的酒,像是烧熔的铁水——喷涌迸发出灼烫的光,簌簌疯长化成玫瑰的荆棘,紧紧缠绕缚住他的心。
海戈觉得自己会被这只毒蛇狠狠啮一口。他几乎畏惧起了这股热情。他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阿奎那身上那股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暴烈的癔症,马上就要传染到他身上了。他别开眼,低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奎那狂热地紧攥着他,“你知道,你和我一样看见了——你以为只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反复压抑下去,它就不存在了吗?”
海戈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够了……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阿奎那恨声道:“你觉得我奇怪?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嫉妒、为什么紧咬着你不肯放——你他妈的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告诉我,如果是我——如果我和其他人出去、和其他人上床,你也无所谓吗?”
海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那是你的自由。”
最后一铲泥土也盖上了。阿奎那像是被狠狠掴了一巴掌,脸色陡然青灰,瞪着通红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海戈。
他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他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久到眼前的光影全部熄灭,当头一阵刺目的聚光灯打下,他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被放置在广阔的舞台上,台下空无一人。他脸上涂满了可笑的油彩,发绺散乱在额前,癫狂又落魄地独自演出着。他对着虚无反复地号泣、反复地哀求,理所当然地,不会有任何呼应或是共鸣。
他慢慢松开了手。仿佛诧异对面的陌生人是谁,自己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有一部分的自己慢慢出离了这幅可笑的躯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人只是他幻想中的鬼影。他两手空空,唯一所有的只有四周空洞又宏大的冷意。他已经被活埋在这沉寂的地底。没人听得到他的呼叫,没有一只乌鸦为他哀悼。
他的身躯里涌起了一种枯竭般的麻木。
——原来他完全搞错了。自始至终,这墓地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他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出自三岛由纪夫《萨德侯爵夫人》。标题只是化用对仗,并无深意。
第33章
八岁的时候,莱尔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唱诗班预备团。排在她身边是一个姜黄色头发的高大女孩,身上总是有一股甜腻的铁锈味。每次合唱练习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压过莱尔一头,甚至挤过莱尔站到前面去。莱尔当然不肯退让。两个人在空灵悠扬的赞美圣音背后面红耳赤暗中较劲,最严重的一次莱尔被她一胳膊捣扑在台上。莱尔怒不可遏,跳起来抓花了她的脸。两个人差点因此双双被开除出唱诗班。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教堂的正式演出后。莱尔留下来搬运器材,无意在后台发现了躲在角落旁若无人嚎啕大哭的她。莱尔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她僵硬地问:“嘿,这是在干嘛?”
对方霍然惊醒,定睛看清莱尔,猛地涨红了脸,当胸一巴掌把莱尔推倒在地。
“滚开!”她咆哮着,一扭身跑了。
经此之后,莱尔早早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哪怕再强横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刻。
第二,你不应该随随便便展露你的关心。
现在,她坐在赫尔珀办公室桌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端着电话筒正低三下四和妻子通话的赫尔珀。
“……当然,我完全没有忘记……不、不,你误会了……亲爱的,我怎么会那么想呢?……好的……如果你真心坚持的话……”
他擦着汗,好容易搁下了话筒。他空洞的眼神转到莱尔面上,终于回过神来,稍稍松弛了一下面部紧绷的神经,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多余地朝她解释道:
“是安雅……一些甜蜜的烦恼。”
莱尔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体贴地迅速引开了话题:“事实上,我是来找您汇报一下下个季度的工作……”
赫尔珀翻看着被呈到眼前的总结报表,微笑着点头:“之前阿奎那有和我提到你,用的形容词是‘令人惊喜’,他说你聪明、坦率、充满进取心,最难得的是,还富有同情和正义感。”
“他实在过奖了。”
“不,我认识阿奎那很久了,他并不是一个会说溢美之词的人。这是发自真心的,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他顿了顿,说:“莱尔,很多年轻的法律从业者并不缺乏聪明,或者说,他们是聪明过了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满口‘律法无情’‘优胜劣汰’,他们身上有一种机械的冰冷,一种浸透了优绩主义的傲慢。不错,他们往往能在残酷的竞争中出人头地,迅速爬到这个行业的顶端……”
他恳切地看着莱尔,真诚地说:“可是,我希望能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你的同情。莱尔,我们都是相近的族群。一直以来,鯫科都居于生态位的底层。也就是近几十年,我们才获得了普遍的受教育权。但是在社会政治经济许多方面,鯫科还承受着有形或无形的歧视。我们必须互帮互助。你听过那个寓言故事没有……”
莱尔赶紧打断他:“当然、当然。”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同情比攻击更难。”
“这是必然的。攻击只需要狭隘就够了,但是同情需要得更多:在年轻的时候,同情需要智慧,在年老的时候,同情需要力量。”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电话又刺耳地震动着尖叫了起来。赫尔珀脸上闪过一丝疲惫,强打精神对莱尔继续维持住那个亲切热情的微笑,问道:“莱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莱尔识趣地起身告别。赫尔珀一面把文件夹递还给她,一面在尖锐嘹亮的电话铃声中夸赞(或是敷衍)了几句。
莱尔刚想走出办公室,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对了,关于阿奎那——”
赫尔珀停下了伸向电话听筒的手,微笑地朝她转过脸来。她几乎能看到他在这笑容背后控制不住失声尖叫的脸。
“你刚刚说什么?”他的声音几乎被不耐烦的铃声完全淹没。
莱尔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