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个热心公义的良善市民,一想到如果有一个手染数条人命的重刑犯越狱在逃,便忧心得寝食难安的普通人。不知道这个传闻如果在大众中传播开来会造成怎样的不良影响?这就是媒体时代,成也败也,全系于您一念之间啊。”
“……你是在恐吓我吗?”
“我是在真心实意地恳求您。司法部副部长因为错判死刑而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司法部因此开展了对近十年死刑案件的整治清查。在今后一段时间,权利保障会成为执法司法的重点。如果大众知道了您治下的看守所有那么多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殴打虐待被监管人的事件,一定会对您心灰意冷的吧?”
“你在胡说。你根本没有证据!”
“哈,事实如何,您比我更了解。而且——您是与媒体打交道的行家,一定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在传媒领域,外观永远比真相更重要。”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被来历不明的家伙轻易威胁到的角色吗?”
“我觉得您嗅觉敏锐,目光如炬,清楚地知道我所说的一切并非是在危言耸听。我还觉得您有灵活的手腕,善于将劣势转化为机遇。”
“……你究竟想要什么?”
“终于到这个环节了。斯普林格局长,您是不是以为我要狮子大开口敲诈一番?那不是我的本意。事实上,我的请求会令我们双方都满意:我要您开具一张海戈·夏克的取保候审决定书。时间就在今天上午。担保人是居住在盐渍巷八十七号的斐乐琪夫人,一位品行端正、受人尊敬的模范市民——没有暴力冲突,没有越狱,没有大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只有您的审慎、宽大和运筹帷幄。”
“……你不了解……我不能——”
“您当然可以。我们都知道,某个‘大人物’向您打了招呼,提前领走了那具女性受害人的尸体。这其实并不符合办案程序。但您愿意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现在形势有变,我相信慷慨的您会同样愿意帮我这个小忙。那位‘大人物’一定会体谅您的。”
“……三个小时后,等我的回复。”
在打给赫尔珀的两通电话间隙,阿奎那一边翻找近期的新闻报道,一边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措施。他很遗憾要瞒着挚友,可是这件事既危险又复杂。何况他是在职业伦理和法律规则的边缘游走,还是不要把挚友牵扯进来比较好。
与此同时,海戈坐在地毯上打了半个小时的盹儿。在第三十一分钟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阿奎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移动。海戈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往里面看了看,拿出一份午餐肉、三颗鸡蛋、两个苹果和最后一点快见底的芝士。
阿奎那犹豫了一下,开口提醒他记得看包装袋上的保质期。但对方充耳不闻,撕开包装在水龙头下面冲洗起来。
阿奎那接了第二个电话走出来。炉上的平底煎锅传来芝士的香气。阿奎那疑惑地走过去,看见海戈正在水槽前敲打着水龙头。
“你在做什么?”
海戈简短地说:“堵了。”
“什么?”
“出水量不对:垫片磨损,或者是过滤网堵住了。有钳子吗?”
“什么?没有钳子——不是,水流一直都是这样,这地方水压不够……不要摸来摸去、到处留下指纹——”
话音未落,海戈双手握住水阀猛一施力,阿奎那只听到“嘭”的一声突兀的声响,眼睁睁地看着海戈竟把固定水阀的螺栓拧了下来。
阿奎那惊恐地瞪着它:“你把它拆下来了!”这个男人的手劲竟然比铁钳还大!
海戈对这种大惊小怪的反应似乎颇无语:“这是一颗螺栓,不是一颗脑袋。”
他把卸下来的水阀一一拆开,给阿奎那看里头积垢堵塞的过滤网。他把过滤网清洗干净,又把水阀拧了上去。
墙面固定水管的铁钉也松动了,水流经过的时候因为共鸣发出低频但恼人的“嗡嗡”声。阿奎那目瞪口呆地看着海戈攥起拳头,徒手“砰!砰!”两三下,便把钉子完全砸进了墙里。
“其实……家里有锤子。”阿奎那咽了一下口水,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海戈拧开总水阀,又再次打开了水龙头。这个因为“地势太高水压不足”,两年来状况百出的水龙头,这一刻终于均匀而顺畅地涌出了静谧的水流。
煎锅里的香气愈发浓郁。海戈走开去关火,把里面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的芝士火腿鸡蛋煎饼一分为二,用碟子盛了起来。
他把其中一份煎饼放在阿奎那身边的料理台上,洗干净案板又开始切苹果。苹果切瓣,去核,用盐水浸泡,在果皮上横切两刀,再逐一去掉中间三角形的果皮。
阿奎那傻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海戈手下迅速摆出了一盘兔子苹果。那双宽大而粗糙的手掌灵巧地握着水果刀,锋利的刀具驯服得好像是他本身的器官一样。他的动作极其随意,却又分外流畅,那漫不经心的娴熟之中处处展示着某种奇异的、特殊的美感。
阿奎那转头望着手边。煎饼很简单,兔子苹果也很简单。简单得像是暌违十几年的某个清晨,朝夕与共的家人会为他准备的一样。
打完第三个电话之后,他们分坐餐桌两边把食物吃完。阿奎那称赞完食物的口味,又道:
“海戈,你太让我惊讶了。除了不能生孩子,你简直什么都会!”
阿奎那顿了顿:“以防万一,容我确认一下,你确实不能生孩子,对吧?”
“……”海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把最后一口煎饼塞进了嘴巴。
“抱歉,这只是一种纯粹的钦佩和惊叹,并不是在对你进行性骚扰。”
“。”
停顿了一下,阿奎那又说:“但是考虑到我才刚发作了一次信潮,也许我就是在对你进行性骚扰。 ”
“……”
阿奎那还想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猛地站起身来冲进了卧室。
第11章
备用药箱里最近的药品都已经过期三年了——这再正常不过。他独身多年,深居简出,清心寡欲得像是岩穴里的修士,怎么会想到去更新这种药?
阿奎那黑着脸走出卧室,对海戈说:“我要去一趟药房。”
他迅速代入了一下海戈,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重刑在逃犯听到这句话可能会产生的、类似坐立难安疑神疑鬼的一系列心理波动,又补充道:“如果你放心不下,可以跟在我后面,只要不被人发现……”
海戈背对着他在水槽前洗碗。海戈压根没理他。
阿奎那忍着一丝无名的怒火出了门。
他特地开车来到两个街区以外的药房。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寻找对症的紧急避孕药、性病阻断剂和信潮抑制剂。那些说明文字印得又细又小。正巧阿奎那的眼镜昨晚在袭击中丢失了,现在这幅备用眼镜度数不合,更让他费劲地好像在翻找砂石背后的蚂蚁。
阿奎那找出了常见的几种药,把它们堆在收银台上。收银台背后的药剂师长着一头鸟窝般的红褐色乱发,正撑着胳膊忧郁地盯着玻璃台面上自己的倒影,仿佛在思索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个地方。
他眯起眼睛扫了阿奎那放在台面上的几种药,又抬眼阿奎那扫了一眼。“不能一起用。”他说。
“什么?”
他叹了口气,拖着有气无力的嗓音说:“这几种药不能同时混用,可能会有很厉害的副作用。”
“比如?”
“心悸,呕吐,晕眩,暴盲,内分泌紊乱,诸如此类的吧。”
“没有其他可替代的药物吗?”
“据我所知,没有。”
“这些药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他又抬头仔细看了看阿奎那的脸,脸上浮现起了淡淡的嫉妒之色:“大概是为了提醒有些人在找乐子前最好三思而后行吧。”
“……那如果我既想紧急避孕,又想阻断常见的性病,还想抑制信潮呢?”
“你可以抛一枚硬币在广场水池里,然后开始许愿。”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幽默的?”
“只是一个忠告。”药剂师慢吞吞地举起双手,“你也可以试一试嘛。毕竟再大的副作用,也比不上信潮期间喜提艾梅淋大礼包还闹出人命啊。”
“……帮我把它们全部装起来,再替我拿套一次性血液取样器。”
阿奎那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他回到车里拆开包装,仔细看过服用禁忌和说明书后,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他驱车回到公寓,脸色比出发前更黑。
海戈正枕着双臂,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高大的身躯让那只沙发显得分外袖珍,像是一头把自己团一团竟然就装进一只迷你纸盒的大猫。阿奎那走过去,劈头就问:
“你和多少人上过床?”
海戈睁开眼睛,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墙上挂钟滴答滴答,时间流逝,一片沉默。阿奎那绝望地呻吟道:“你别告诉我你还在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