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长椅上坐着几个病人,还有几个病人则坐在轮椅上被家属推着在小道上散步。
林顺安独自一人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佝偻着背,肩上披着一件针织开衫外套,脖子上和手腕上都包着白纱布。
他那天是抱着必死的心自杀,手腕上和脖子上划下的伤口都非常深,若非当时人就在医院里医生救治及时,他恐怕也已经下了地狱去找他父亲。
可是,为什么要救他呢?他根本就不该活着,只有死了才能给那些被害者赎罪,才不会拖累母亲。
一个罪人,而且是一个背负着好几条人命的罪人,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和必要。
自从他自杀后,母亲就安排了护工贴身照顾他,精神科的医生也会跟他进行比之前更长时间的治疗,可所有的这些治疗和照顾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再跟任何人有接触,他只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等死。
他已经坏掉了,人生也已经彻底腐烂,再接受治疗也不过是浪费社会资源,浪费母亲和其他人的时间,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干脆的去死,只要他死了,一切就能结束,母亲也能开始新的人生。
动作缓慢的将腿蜷起踩在椅子上,再用双臂抱住小腿将自己缩成一团,林顺安目光涣散地看着那些在家人陪同下出来散步的病人,只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待在这里。
刚刚是护工送他下来的,因为医生说出来散步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也会对他的恢复有帮助,所以母亲让护工偶尔也要带他到草坪来。
他并不知道护工离开干什么去了,也不清楚护工是什么时候离开又到底离开了多久,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而且自从自杀被救回来后,他就彻底吃不下东西,总是刚吃完就会立刻又全部都吐出来,所以这几天一直都在依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营养摄入。
母亲给他修剪了头发,在把头发剪短后他去照过一次镜子,才发现自己长得如此面目狰狞,那么深的眼窝,那么高的颧骨,那么薄的嘴唇,那么阴暗的眼神,他不过是从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就已经被吓到,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憎恨他,他是那么的恶心,全身上下连一处能让人满意的地方都没有。
他还怎么配生活在阳光下,每次只要想起那些惨死的被害者,想起最后被父亲杀死的夏警官,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死在那个地下室里,而不该被救出来。
夏警官不该死的,至少,不该为了救他这样的人而死。
紊乱且断裂的思绪,就在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像一团浆糊已经快要失去正常思考力时,有一个人扶着输液架走到了他面前。
突然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正常都应该要抬头看看。
然而林顺安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蜷缩在椅子上的动作,失焦的双眸显得茫然而空洞,连一下眼皮掀动或是眼睫的颤动都没有,仿佛已经没有任何人事物能映入他眼眸中。
那个人用另一只手轻轻捂着自己腰腹处刚动完手术不久的伤口,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也无法站太久,在发现林顺安见到他也没有起半点反应后,他动作缓慢地在林顺安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最初醒来时,以为你死了。”安善向后靠到长椅的椅背上,虽然看起来也很苍白消瘦,但看起来还是比林顺安要稍微好些,至少没有瘦到像骷髅一样的皮包骨程度,“我爸妈不愿意提起你,其他人也都缄口不提,好像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刺激到我。”
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虚空的某一点,林顺安像一尊石像,既听不到安善说的话,也不会给安善任何反应。
安善好像也并不在意,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脆弱,更不希望你死。我是在接受移植手术前一天时才知道你还活着,我爸妈觉得不能理解,但说实话,知道你还活着时,我松了口气。”
轻轻地眨了眨眼,林顺安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没有血色的脸让人产生了一种他似乎只要被阳光照到就会立刻消散的错觉。
其实他之前曾经偷偷去看过安善好几次,可此刻,他置若罔闻的保持着沉默,任由安善坐在他旁边自说自话,仿佛对安善不存在半点关心和在意。
“你知道survivor syndrome吗?听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其中一种,患者会对自己在灾难中幸存可其他人却没有这件事感到愧疚,进而产生自己不该活着的念头,在出现抑郁、梦魇和情感脆弱等表现后,如果不及时进行干预,患者会逐渐开始产生自毁倾向,并且对自身的死丧失恐惧感。”安善缓缓吁出一口气,偏过头看着林顺安,又等了一会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后才接着说道:“之前精神科的医生给我做心理评估时,诊断我患上了这种病症。因为我最开始醒来时求生欲一直很低,也并不想接受肝脏移植手术。”
安善闭上眼深深地呼吸,很用心地感受吸入新鲜空气后身体的舒适,又把手放到左胸上感受自己的心跳,在仔细感受过身体所带来的自己还好好活着的实感后,安善才又开口说道:“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从小到大你都是个道德感很高的人,比起我,你更容易陷入到这种幸存者的愧疚感里……其实我也是几天前才刚刚做完移植手术,因为太过虚弱而且清醒的时间很少,所以我今天早上才知道你试图自杀的事。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要不要来找你,因为我听说这段时间以来你跟伯母都过得很艰辛,一直不断被骚扰,还有很多从头到尾都跟案子没关系的路人和媒体为了发泄情绪自我满足,把自己伪装成正义使者,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持续不断地对你跟伯母进行升堂。”
无论是那些不断写报道的媒体,还是那些对林顺安还有王如意口诛笔伐的路人,在安善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他们既无法改变已发生的惨案,也无法帮助被害者亲属,一直对林顺安和王如意发难,不过是为了将自己生活中积累的那些负面情绪用看似正当的理由发泄出来并进行自我满足,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跟别人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有明辨是非善恶的能力,甚至好像自己就从来都没有犯过错一样。
诚然,绑架杀人还分尸抛尸这种事,并不能就用轻飘飘的“犯错”两个字来形容,可不管是谁,只要活着就会犯错,无非是大小程度的问题,既然如此,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对无辜的王如意以及身为受害者之一的林顺安如此苛刻?
“其实我没有怪过你父亲,真要追究起来,我爸妈是害你父亲落得这个下场的元凶之一,我会被你父亲绑架完全可以说是我爸妈自作自受。虽然差点死在了你父亲手上,可我从来不认为这是你父亲一个人的错,更不会怪你。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认为是凶手一个人的责任,至少,你父亲犯下的那些罪行,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非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一个人身上,把所有错都怪罪到一个人身上,这不公平。”安善说到这里,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的林顺安伸出手,在即将要碰到林顺安肩膀时犹豫地停了一下,几秒过后还是抿了抿唇,把手轻轻搭在了林顺安肩膀上。
“你没有错,也不需要为你父亲犯的错负责任,在那种情况下你已经尽力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根本不可能活着。我理解你对自己活下来这件事感到愧疚,甚至想要替你父亲赎罪,可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把所有错和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么做除了把你自己逼入绝境外,根本不会对其他任何人有好处。更何况我们本来就都是受害者,对受害者各种挑刺,一旦发现受害者不完美就用各种方式手段去攻击受害者,这不仅荒唐更是一种社会和道德认知的扭曲病态。”
落在林顺安肩膀上的手并没有用力,只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因为安善很清楚,此时此刻的林顺安已经连最基本的安慰和开解都快要承受不起了。
低垂着的眼帘在安善说完这番话后又过了良久才终于颤动着抬起,林顺安一片木然的脸上仿佛面具出现一丝裂缝般,隐隐约约泄漏出一点熟悉的绝望与破碎,他扭头看向安善,动作犹如因缺乏保养而生锈的机器零件般艰涩卡顿,布满红血丝连眼眶都一直发红的双眼极为勉强的在安善脸上重新聚焦,林顺安嘴角抽动了几下,像在长时间不开口说话后已经不太记得要如何发声,不得不费劲的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张开口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
“我,不太记得了……他是怎么杀人的,在那个地下室里,我到底,看着他杀了多少人,我都记不清了……”林顺安挤出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被诊断出了精神病,现在,我也疯了,我不敢睡觉,一闭上眼,我就梦到自己是他的帮凶,夏警官,是因为我才会死,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什么幸存者,我只是,只是一个可耻的罪人,我害死了其他人和夏警官,我也是,杀人犯。”
有些怔愣地看着林顺安,安善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