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这么简单纯粹的人生经历,在别人的眼里是闪闪发光一帆风顺的履历,而他自己没什么感觉。
  弟弟玩得很开心。尺尚试图回忆自己有没有这么开心的时候,音乐声在耳边逐渐像隔一层膜,思绪也被抽离。
  或许小时候是有的,或许压根没有,更大概率是完全没有。他其实并不在意,也不会为此多愁善感,只不过突然浮出一阵思考,蜻蜓点水。
  尺绫玩完了旋转木马,下来,回到哥哥身边。他比来之前要高兴整整一倍了,这个游乐园还算有成效的。尺尚问他要走了吗,还是再玩一阵儿,尺绫其实玩够了,但他看到其他小朋友,想上去交朋友。
  尺尚把小鸡给他,放手让他独自去玩一会儿,只见弟弟从内敛变得些许外向,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空气传来小孩子们的说话声。
  尺绫凑近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堆里,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尺绫又把小鸡给他们看了,好几个孩子沿着纸盒子,好奇地围成一圈。
  半晌,尺绫忽地哭起来,哭声穿过空气。尺尚抬头,只见孩子堆向外散开,却还是看着尺绫。尺绫手上再也没有捧东西。
  他起身走过去,隔着远远的,就看到纸盒子掉地上了,离尺绫的脚边有些距离。
  见有大人来了,几个小孩警惕抬眼盯着,心虚往后退两步。尺尚走至剩下两三步的距离时,才看见尺绫身体遮挡的地上,一米外有一坨黄色的肉糜。
  尺绫的小鸡死了,被踩扁了,尺绫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掉。
  其他一起作恶的小朋友跑掉了,隔着十几米的玉兰树看着他们,似乎是在偷窥又心虚。
  尺尚把尺绫搂回怀来,尺绫扑到他的怀里哭泣,太残忍了,尺绫没有勇气去看死在面前的小鸡。
  尺尚没有出声,手抚着他的背,看着那团黄色。
  第92章
  少年宫内陷入安静, 只剩下机动游戏的音乐声滴滴答答响,像是敲打神经的电子音。
  站在视野中间的尺尚怀抱弟弟。小朋友们都紧张地看着他。
  他上前,把不成型的小鸡捡起, 放回盒子中。
  小鸡是被踩踏的, 或者是某个孩子的鞋特别硬固, 或者是他们反复踩踏了。小鸡身上毛和肉沾到一块, 由于太小,还没什么鲜血。
  远处的孩子突然上前一步解释:“我们不是故意的,小鸡掉地上了,我们只是不小心踩到了。”
  他端着盒子, 并没有理睬那些孩子,径直走回弟弟所站的原地, 没有让弟弟看盒子里面。伤心的小尺绫鼻子哭红了,倚到哥哥身上。
  尺尚微微迈步往前走,尺绫也跟着, 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
  两人慢慢地走, 他们回到一开始坐的长椅,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然后套到这只小鸡的。
  现在小鸡没有了, 尺绫真的很难过。他还想着要把小鸡养大,和小乌龟一起养的。
  尺绫哭得抽抽噎噎, 反驳:“小鸡, 小鸡, 是被谋杀的。”
  是他们撞到地上, 再踩死的。
  尺尚说:“要不要我回去骂他们?”
  尺绫抽噎着左右摇头, 不愿再目睹现场,喉咙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我, 我,再也不要和他们玩了。”
  尺尚坐在长椅上,无声地把盒子放在腿部旁边,尺绫流着眼泪,也坐在哥哥身边。他还是没办法面对自己的死去的小鸡。
  赤.裸的死亡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残酷了,尤其是满心欢喜的时刻迎来当头一棒,就算是成年人也很难不崩溃。尺尚轻轻抚着弟弟的背,目光落在垂泪的小头颅上,等尺绫哭泣缓一些后才放下安慰的手。
  他靠在长椅上,或许说是平和,或许说是端正。他并不像尺绫那样如此紧张起伏大,目光从弟弟身上挪回眼前,另一只手把装载尸体的盒子放到膝盖上,里面的小鸡已经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或者从来没存活过。
  这不过也就是5日龄左右的小鸡苗,身上绒毛还没退,很难养活。这个看世界的时间对它来说算是正常的,但不应是如此意外死去。
  尺尚拿出一张薄纸巾,垫在盒子下面,拾掇着小鸡的尸体。尺绫终于做好心理准备,抽噎着凑过来看一眼自己的小鸡。
  小鸡没有那么糟糕了,只是软绵绵一坨,医生哥哥把它摆得很好。
  尺绫抽泣说:“它,还,还会疼吗?”
  尺尚温声答:“不会了。”
  好吧。这样尺绫才没这么难受,小鸡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起码他不痛了。
  尺绫揉着眼睛,眼泪还是一点没少,他想不通,嘴里带哭腔念叨着:“为什么小鸡会死掉……”
  为什么会死亡,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小鸡,明明上一秒还捧在手上,尺绫马上就要带她回家了。
  这对于小鸡来说是谋杀,对尺绫来说是一场意外。
  尺尚头微侧,注视着哀恸的弟弟,他知道那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念头。
  “你看。”
  他出声,对着膝盖上逝去的小鸡。
  “生命就是这样。”
  尺尚见过太多生老病死,他不算在意关心,却也从未麻木过。接触这行的多少也上过急诊,进过重症,遇到过无数奔波于生死疲劳百态人间里的群人。
  有造化弄人的,有苦相众生的。茫茫的一行诊断、意外事故,落到病人和家庭身上,就如同渺茫的一颗砾石,砸到一只同样微不足道的蚂蚁。
  人活着总会有意外的,或大或小或轻或重。这些看上去不幸的事,谁都有可能发生。
  就算是小鸡,小狗也一样。逃不过世界赠送的礼物,或是突如其来的悲怆。
  尺绫看着小鸡,哭泣的余劲仍留心头,却朦胧地感觉到什么。这是一场意外,是不定的安排。
  尺绫倚在哥哥身上,小声问:“我也可能跟小鸡一样吗?”
  一样突然死掉,一样遭遇意外,一样被灭顶之灾,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就要闭上离开了。他也会吗?
  尺尚轻应:“谁都有可能。”
  不仅是小鸡,不仅是他,这份灾难可能会突然降临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他只能做到平静地面对每一条平等的生命。早逝也好晚去也罢,不过是自然的轮回,是终究要面临的事。
  “那该怎么办。”尺绫还是带着一点无措。
  尺尚微微停顿,思索半秒,应答:“没事的,都一样。”
  尺绫安静地靠着哥哥,小鸡就在他面前,他突然感觉很平和了,心中也不再揪痛难受。
  小鸡睡觉了。尺尚把盒子合上,尺绫也没有再去套一只小鸡的想法,他只想好好安置手上的小生命。
  还剩下十几块钱的票,他们往开阔的另一边走去。尺绫被开解了,不在拘泥于消极的情绪中,他重新撞见了碰碰车场。
  场内还是没有人,凄凄凉的一堆碰碰车,尺尚说,要不我们开一辆吧。尺绫答应了。
  他们交了12块钱,租一辆碰碰车。尺尚和尺绫一起坐上去了。
  偌大的水泥场地里,风从另一边穿过来,吹出另一边。他们的小车发着滴滴答答的音乐声,而尺尚掌着舵,慢慢地在场地里面晃悠。
  他们就这样两个人,一辆车,围场子绕几圈。车轮摩擦着水泥地板,喀嚓喀嚓地又被欢悦电子音盖过。
  车车色彩斑斓,行走在一片灰暗的地上,两人都没说话。尺尚伸手转方向,尺绫坐着坐着,也伸出手握方向盘。
  他转着,按照原定行驶的路线绕圈圈,可这又和刚刚不一样,这是他掌控的方向。尺绫手快扭成180度,可他还是一直握方向盘,他不松开手。
  “滴滴滴哒哒,滴滴滴哒哒……”
  旁边的湖上的石壁飞泄出水花,哗哗落到底下,红色的金鲤鱼扭着身子,在这人造的环境景观里游荡。尺绫看到风景,耳畔回响着他喜欢的音乐声,碰碰车扭着,身子又滑成弧线,驶过去了。
  哥哥小时候也是这么玩的吗。他小时候也和自己一样,很多东西都不懂吗。哥哥过早地悟到生死道理,而尺绫则是过晚地遗忘了。
  他喜欢碰碰车,喜欢来这里坐着,或者动着。医生哥哥也喜欢吧。否则他不会不说话,却并非沉默地转动视野望风景。
  尺绫和哥哥把代金券都花完了。
  他们该离开,原本是定在附近吃午饭的,但现在他们携带了一只小鸡,便只得离开了。
  尺绫自己捧着小鸡盒子。尺尚再次打车,不久他们乘坐,尺绫上车后低头看盒子,似乎对这只小鸡输入了感情和想法。
  “回家吧。”医生哥哥报出了地名,尺绫要回去埋葬小鸡了。
  人生是离别。尺绫以后要和哥哥离别,要和朋友离别,也会要和自己告别。小鸡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了他这个道理。尺绫会记住它的。
  乘车回到家,盒子里已经彻底冰冷,没有一点余温。
  尺绫在家门口的草地上,辛勤地挖一个坑,哥哥帮他把小鸡放进去。他原本还是很平静,他看着平躺在坑底的小鸡,突然又感觉到一缕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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