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他或许咬破了宁离的舌,又或许是自己的伤口被碾过。那是难耐到尽处时无意识咬的模糊的伤口,被反覆亲吻着、探索着。毫无章法的急促,又与旁日时不同。
  到后来那甚至有些缱绻的意味,温情而安抚,恐惧与不安在交汇后,终于渐渐安歇下来。
  ——他其实也很害怕。
  ——我不能再教他害怕了。
  模糊的念头滑过了脑海,裴昭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知晓宁离根本不害怕外界的一切,上皇、陈则渊、世人眼光……于他皆如鸿毛般随风而去,半点不留痕,唯一能够教他感到惧怕的……
  唯有自己。
  “宁宁……”他忽然开口,气息仍有一些不稳,勉强算得平和,“你要不要去崇文馆看书?”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让人好生疑惑。
  “我去那里作甚?”撩过了额前的湿发,显而易见的不愿。
  裴昭短促的笑了笑,那神情竟然很是温和:“你不想给孩子取名吗?”
  少年面上浮过一缕疑惑与茫然,嘴唇微张,呆呆地“啊”了一声,似乎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
  是的,他的年岁还那样的轻,原本上京只是无奈之举,只想过三年快活些的时日便离开,却没有想到,在那间别院中遇见了自己,阴差阳错生了这般纠葛。
  宁宁自己都还天真懵懂着呢。
  裴昭心中忽然被扎了一下,教他已经要失去感觉的身体又生出一股刺痛。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那说不清是后悔、烦躁、畏惧还是其他。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但有那么一瞬居然生出个问题:
  ——你会后悔吗?
  宁离垂着头,那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怏怏不乐:“我不去,我没读过书。你学问大,你取。”
  那并不意外的回答,只能教他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
  可接下来要做的,他并不想要宁离看见。
  他说:“那你不去寻杨青鲤玩么?你已经许久不曾见他了罢……我并不想一直将你拘在宫里。”
  宁离倏地看来,面上神情冷冷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红。
  “裴行之,你好得很。”那声音都是狠狠地,切冰碎玉一般,“你要是敢死,我拍拍屁|股就回沙州,我管你这建邺洪水滔天!”
  。
  宫阙深深,影翳重重。
  式干殿偏殿,窗棂与大门皆紧紧的闭着,隔绝了外界天光,也遮掩了里间动静。
  内侍在阶前侍立,忽然间,听见殿内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被撞落到地上。
  张鹤邻听得心中咯噔一下,险些要破门而入,迈了一步又生生止住。他心中焦虑难当,止不住的来回踱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一声沉重落地,彷佛有规律一般,短暂的安静后,又是一声。
  那不知多久动静终于止息,忽然听得殿内嘶哑声音:“什么时辰了?”
  张鹤邻道:“陛下,将将巳时。”
  时辰已经算不得早,抬头可见天际踆[cun]乌,然而金光遍洒,却没有一丝照入偏殿深处。
  他忽然心中有所动,答道:“世子大概还有两刻钟回来。”
  里间似乎短暂的应了声,又听见些沉重闷响。
  张鹤邻无计可施,越是站着,越是心焦,一时恨不得去将人给请来。然而心中又知道,陛下此番模样,定然是不愿意世子瞧见。
  就在这一时,回头间见得阶下|身影,心中一惊,险些尖叫出声:
  ——世子!
  内侍声音戛然而止,彷佛被无形中控制一般,掐掉了声音。他惊魂未定的望着阶下,只见宁离食指竖在嘴唇前,那分明是要人噤声的意思,又冲着他摇了摇头。
  张鹤邻无声问道:“世子怎么这时候回了?”
  宁离冲他笑了笑,目光越过了他,似乎是要穿透过沉重的大门,穿梭到那看不清的内殿之中。
  那神情竟然是伤感而又宁静的。
  记得昨日时彷佛有些不欢而散,今日一大早人便走了,如今却悄无声息回了来。
  偏殿内声音不断,彷佛是有大病初愈的人,开始学习行走,却因为双|腿不便,而磕磕绊绊。
  有好些次,张鹤邻见着宁离的脚步都已经动了,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到底还是停在了台阶上。
  不知过得多久,终于听见殿内人开口:“鹤邻,进来。”
  说不出的疲惫,应是这一次到得结束,于是唤内侍收整。
  可是陛下想要瞒着的人正在殿外。
  数息之间。
  张鹤邻不禁心生迟疑,朝宁离看去,咬牙欲劝,却见着宁离轻轻地挥一挥手。
  银朱的衣袍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很快张鹤邻便望不见他的影子。
  飘转如一朵云,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
  式干殿。
  时至晌午,宫人已经布膳。
  宁离踏进殿中时,微微一怔,桌前巍然坐着的那人,不是裴昭又是谁?
  他竟然下了榻,披着身家常的霁青袍子,似乎刚刚洗沐过。发上水汽犹未干,只用一根玉簪半束。
  见得宁离来时,微微一笑,神情温雅,彷佛先前两人并不曾有冲突。
  “宁宁来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汆鱼丸,来尝尝?”
  ——你可以下床了?
  一句话在喉咙里千百转,逡巡来又徘徊去,到头来也没说得出口。
  他坐到桌边,内侍替他盛汤,碗里萝卜丝根根透明好似粉丝,几颗鱼丸珍珠也似,在汤上浮浮沉沉。
  他喝了一口,果然是鲜美滋味,或许是加了陈皮丝的缘故,并不觉得腥,也不令他想呕。
  搅弄着调羹,眼眸已经看向了另处,裴昭面色略略苍白,瞧着仍是虚弱,但精神头似乎好上了不少。
  真好?还是假好?
  心中五味陈杂,宁离一时竟然不敢去看。
  “宁宁去哪里了?”
  “崇文馆。”宁离含糊道,“你不是教我去看书么?”
  话音落下,却听到叮当声响,却是裴昭手中调羹晃了晃,不慎溅出了些许汤。
  他的手臂似乎微微发颤。
  宁离心中一紧。
  内侍上前,有条不紊的收拾好。宁离垂着眸,好像并不曾看见那一处的狼狈。他少少用了些,说:“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吗?”
  他已经问了,裴昭哪里能说不肯的。
  。
  宁离似乎困倦得很了,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下,裴昭在他身边,缓缓阖眼,不多时,呼吸声也变得平缓。
  呼吸声转过某一处的时候,宁离突兀的睁开了眼睛。像是从来没有睡着一般,他悄无声息的坐起,撩开了素色的单衣下摆,果然见得那苍白肌肤上,团团淤青。有一些甚至发紫,看上去十分吓人。
  经脉阻滞,血气难归,纵然没有明说,可两人心里都明白。
  裴昭手连拿重物都难。
  镜照幽明废去后,甚至连站起来都成了一个奢望,裴昭却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强逼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
  就不能好好休养吗?
  孙大夫说,废功之后,如果顺利,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如果不顺利,那躺更久……都是有的。
  他这样急不可耐,急什么呢!
  还要把自己给支开。
  艰难站起时唯有狼狈,于是那模样也不肯自己看到。宁离能做的,唯有在他出殿时飘然转身,好像当真一分一毫也不知晓。
  又怎么可能?
  宁离现在回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裴昭说动,让他答应废功。
  那时在崇文阁上薛定襄厉声质问,历历在目,彷佛又要响在耳边。
  “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陛下绝不可能选择第二个法子。”
  “……”
  但裴昭当真答应了他。
  偏殿外,他听到了那一声声跌跌撞撞,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满身淤青,废功之后连寻常人都不如,甚至今日连拿勺的手都在打颤。
  宁离起身,在床头小隔里取出了药油,他倒在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亲手将腰上的淤伤揉散。
  若有所觉间,宁离抬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沉静眼眸。
  就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宁离陡然垂下头,将双眼藏住。他忽然好想没有了顾忌,又像破罐破摔,伸手按在衣结上,仍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掩住的衣襟。
  他曾经吻过这具躯体,如今换了手,用药油揉遍了淤伤的每一处。
  直到滞结处被揉开,直到手下光|裸的肌肤发红、发热。
  床帷间,尽是辛辣的味道,浮沉不散。
  宁离沉默的将裴昭衣襟掩上。
  不知过得多久,他终于说:“我明日……我下午……还去崇文馆看书。”
  第114章 寒食散 他若真心诚意,便不会行止如此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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