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然而虽说是如此,心中却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宁离不过一介信使,他最是心肠柔软,受人请托,便忠人之事。只是将雅苏的家书带来而已,又如何会做那等偷看的行为。
只是那幕后之人却知晓,那家书可以经由宁离的手呈至御前。
更是知晓,一旦家书呈上,裴昭定然不会将雅苏扣下,会放雅苏去尽人子的孝心。
孝心。
萧九容病重,即将不起。倘若萧九龄与雅苏一道离开,便似断他身边一条臂膀。
这手段……
裴昭眉间微微浮起些讥哂的意味:“倒真是煞费苦心。”
萧九龄目间犹疑,隐约间猜出几分心思,踌躇道:“若属下离开建邺,陛下|身边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
裴昭吩咐数句,语调沉静:“你即刻收拾,今日便与雅苏出京。”
。
薄暮冥冥,夜色将至。
宽阔平整的大道上,忽然传来激烈马蹄声,正见一行男子风驰电掣,踏马将要出城。
那容貌并无半分遮掩,一行皆是蜷曲头发,高鼻深目,浑身衣饰也与大雍常见的不同。
道旁百姓议论纷纷。
“这哪里的人?马打的这样快!”
“瞧着彷佛是铁勒的。”
“前些日子他们那使团入京,是今儿个离开吗?”
“怪得很!这些铁勒人来难道不是与陛下贺寿的,怎么现在倒走了?”
“……”
穿过两旁百姓的疑惑与议论,至城门下核验过符传与文书,雅苏回首,入京时断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便要离开建邺城。
一行人皆是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转瞬间便已去数十里,野草枯黄,砂石乱飞,正到了京郊驿站前。
天色已暗,夜路不便,今日需在此休整,明日全速出发。
铁勒众人井然有序,对着当中那一高大青年,皆是沉默,竟无人敢靠近。
容夫人病重,王子北归,然而一行中却多了两人。
陵光倒也罢了,他出身于斛律氏,原本便是铁勒贵族。
可玄色衣袍的那位……
玄衣青年抬手,一只白色瓷瓶滑过空中,雅苏下意识抬手,正正巧接到了掌中。
雅苏心中有些不解:“萧统领?”
那一时正对上萧九龄双目,心中一愣,忽然听得一声低沉:“唤我舅舅。”
“多谢舅舅,只是这是何物?”
雅苏从善如流改了口,只见萧九龄翻身下马,转瞬便至他身边。
只听耳侧声音淡淡:“四君子汤,增删了其中几味,用以培元固本,调理阴阳。孙先生又改了些方剂,制成了汤丸……我离宫前,世子托我捎给你。”
雅苏顿时怔住,紧紧地将瓷瓶扣在掌心,面上似惊讶又似激动,喃喃间不知是想说什么。
“早些歇息罢,明日路还长。”
那一切悉数落入了众人的眼睛,或惊或诧,或怪或疑,更有暗处一双猜忌不定。
舅舅?
那二王子的母亲岂不是……
夜深人静之时,驿馆外,风过林间,叶鸣簌簌,忽然间有振翅之声,破空而去。
本应入睡的萧九龄不知何时倚在窗边,他唇角微勾,然而神色之间,一片漠然的冰冷。
。
翌日清晨。
天光熹微,马声唏律,院中动静不轻,将人惊醒。
二楼的另一处。
“萧统领?”面容清癯的文士年高少眠,听得书僮的禀报,微微有些惊诧,“……你没有看错?是奉辰卫的萧九龄?”
“定然没错!”那书僮点头,“前些年射柳时见过,先生,我记得清楚得很!”
中年文士仍然有几分犹疑,这位不是一向不离开式干殿那位身周的吗?奉辰之名,正是拱卫紫宸。他一向在皇帝身侧,怎么会突兀离京?
到窗前不过几步,正好见到院中场景。中年文士目光落下,正见那玄衣身影。他似乎警觉得很,忽然抬头,两人刹那间对上,彼此未动。
少顷,萧九龄点头示意,嘴唇无声:
陈先生。
旋即不再等待,翻身上马,与身侧那些异族人一道,疾驰而去。
。
院中又恢复安静,直到夜色全部淡下,天光终于大亮。
“打探清楚了么?”陈先生问道。
书僮点头,答的清脆:“先生,驿丞说那些人是铁勒使团的,符传文牒俱没有错,昨夜将将出京……据说入京是为了去年铁勒人刺杀陛下一事,铁勒二王子递了国书。陛下并未生怒,反而允许了他入崇文馆进学。”
番邦王子来进学者也并不罕见,可铁勒二王子一来一去这才多久?
圣寿将近,千秋节时,使臣当贺,算算也没得几天,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京,这一路去可正是北上的方向。
更何况同行的还有萧九龄。
他去铁勒作甚?
不好好地待在式干殿,就算他与解支林不对付,那也不至于打到铁勒去的罢?
书僮有几分迟疑。
陈先生道:“说。”
书僮道:“那是听驿丞说的,昨天铁勒二王子对萧统领的称呼很是不一般。驿丞说,他如果没有听错,那二王子唤萧统领,依稀是‘舅舅’。”
陈先生刹那间一愣。
顿时间,许多往事扑朔回首,仁寿年间,他常在京中书院,因此也曾经历过许多旧事大案。
譬如昔年萧家的那一桩……
为了妙香佛国的美人,上皇迁怒于萧家,男子尽数抄斩,妇孺悉数流放北疆。
难道萧家竟有女郎,流落入了铁勒王庭?甚至还为铁勒王诞下了子嗣?
陈先生心中沉思,蓦地冷笑,滑过几分不耻。萧家女郎他昔年也见过,还以为知礼守节,风骨出众。没想到受蛮夷之辱,竟然也还苟且偷生。萧九龄身为奉辰卫统领,竟然也还不以为意,当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便更是荒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允许萧九龄同那铁勒二王子出京?
马车萧萧,碾过尘土,走过官道。须臾,陈府久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他的踪迹就像一滴水落到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蔓延开去,渐渐整个建邺都知晓。
自有童儿上前,奉上巾栉[zhi],将京中诸事,一桩一桩的说与他听。
陈先生愈听,面色愈沉,终于是难以再忍,拂袖而起。
。
建康宫。
陈先生一整衣袍,至于两仪殿前,却并不曾见得君王天颜。
那紫袍内侍含笑:“可不巧啦,陈院长,陛下如今在病中,并不见人哩!陈院长若是有事,不妨先将摺子递上。”
陈先生淡淡道:“哦?张公公,究竟是陛下圣躬违和,还是有旁道宵小居中阻拦?”
即便对着皇帝身边最倚重的内侍总管张鹤邻,陈先生依旧是冷然面目,隐隐间还有几分鄙夷。
言辞虽淡,但字字带刺,那一声“宵小”都不知是暗骂的谁!
张鹤邻如若未觉,仍是含笑:“自是陛下龙体欠安。陈院长若无要事,便请回罢。”
他这腔调,陈先生半点也看不惯。
一时更是想起京中传闻,童儿的禀报,自己归京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竟然还被拒在门外。
倏地,双目斜睨:“陛下不见人?我怎么听说,宁王世子正在跟前侍奉呐?”
。
昔年种种,闪过眼前,宁王溺爱便也罢了,总归那不过是一介边王。自己出言提醒,已然是尽了师生之谊。宁复还纵子无度,迟早自食恶果。
可眼下又是什么?
未及内侍开口,他已冷笑出声:“我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受天子宠爱。”
第112章 玫瑰松子糖 树大招风,你害怕吗?
112.
“谁回京了?”
“陈则渊。”
“陈院长竟然从崖州赶回来了,我还当他还要在琼山学府讲学哩!”
“这回来还不如不回,你不知道,我听人说的,陈院长回京当天入宫面圣,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好大一番没脸呢!”
“吁……”
蝇蝇私语,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建邺宫城楼坊,入了各家各户的耳朵。
这却是陛下此番病倒以后,唯一一个敢诤言面圣的,结果在两仪殿外吃了好大一番冷风,看来曾与天子有师生之谊的情分,也不甚中用啊。
唯一能够在御前侍奉的,竟然还是只有那一位来自宁王府的。
沙州的世子着实是恩眷深重,不仅能够在天子跟前,甚至还能左右天子主意。
那铁勒的二王子,不正是拜访了宁王世子后,才顺利无虞的出京吗?
先前朝中并不知晓,后面才略略体会出来一些个意思。
铁勒二王子母妃病重,自己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然而陛下近来并不批阅奏摺,朝事亦然堆积,若按寻常论,那铁勒二王子不知要等到哪个时候,谁知他只将宁王世子约出见了一面,当夜便启程离京,事随人愿。